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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延佑七年初春,北国大地冰雪刚刚消融,燕国前将军慕容不离便尽起南庭精兵马步军共十万伐郑。
郑燕两国近十余年几乎每年都有兵争。燕国居于苦寒之地,出兵伐郑只为抢掠财帛钱粮,并掳掠人口为奴。郑国镇守郑燕边境的是凤翔军都指挥使李允,麾下有禁军五万,厢军三万。兵马已是郑国各边镇最多的了。但郑燕两国边境有五百余里长,分兵驻守便已兵力不足,还要不时防备代国,更是捉襟见肘。
代国在郑燕两国西面,国小民贫,初时依附于郑,在郑燕两国交锋之时不时出兵援郑,也有不小的威慑之力。然郑帝倦政之后,郑国数败于燕,恰逢代国新君登位,便转而依附于燕,反不时侵扰郑境,也颇令郑国头疼。
上一年燕国年景不佳,粮米欠收,这个冬天过得甚是艰难。是以冬去春来,燕国便急不可待地出兵。往年燕国出兵侵郑多是三、两万兵马,最多不过五万兵马,也不攻城,只劫掠几处府县便会退兵。因燕国骑兵多,郑军追赶不上,燕军也不恋战,是以郑军往往连燕军影子都见不到,便有府县被其劫掠一空。渐渐边境附近人烟逐渐稀少,人口或被燕国掳走,或迁往内地,只有故土难离者还守着乡土,勉强过活。李允见有许多闲田,便招募乡勇屯田。这乡兵不粮饷,屯田所得粮食除供应大军外,尚有余粮养活家人。不愿背井离乡之民便也乐于从军。乡兵虽操练不勤,战力不强,却也可稍补兵力不足之憾。
此次燕国出兵却不同以往,兵马十万,兵锋直指雄州、霸州等几处重镇。李允闻得消息,顿觉有异,便急修书使人回梁都求援。禁军都宣抚使徐云亲率五万禁军,五万厢军来援。两军在霸州、雄州、保州等地连番激战,互有胜负。因代国国君有恙,代国并未出兵。郑国除满县失陷,其他各处尚能相持。
行将入夏,燕军见各处不能突破,突然回军集结于满县附近,抢掠周边乡镇。幸而徐云早有防备,料得燕军要退兵,退兵之前必行劫掠之事,早已调兵遣将防备满县周遭。怎奈燕军兵多,两军激战一场,郑军不利撤军,又被燕军劫掠而去。时已五月中旬。
待到五月下旬,燕军已撤回燕境,徐云表奏战事,请旨班师。六月中旬,徐云率大军班师回都,仍留李允镇守燕代边境。
延佑七年六月二十六,徐云班师回到梁都。上谕诏令在都六品以上大小官员,非当值者一律于长景门外郊迎王师。
卯正时牌,陈封与陈肃到了长景门外十里,这里有一处宽敞的八角撮尖顶凉亭,名曰“芳草亭”,是梁都人迎亲送友最喜之地。百姓却都叫它“折柳亭”。只因其时风俗,送别亲友折一枝柳条相赠,以寄思念之情。此时折柳亭东西两侧已各自搭了四丈余长的芦棚,棚内设有桌椅,桌上摆有茶点。里面早已人头攒动,私语嘈杂。折柳亭内也已换了大方桌,酒席皆是冷盘,也早已摆好。主持郊迎大礼的官员们都还未到。亭外驿道都用黄土垫过,光亮平整,绵延十里开外。驿道两侧每隔五丈扎一彩坊,共是十六座彩坊。彩坊外围是千余熊飞军兵士排成一排,阻挡观礼的百姓入内。
陈封与陈肃在西芦棚内找到其他武将,寒暄落座,只待郊迎大礼。
辰正时牌,鼓角争鸣,一队队金吾卫军士举着戈矛列队行出,沿驿道布防。这边便有礼部、鸿胪寺官员招呼各官员到芦棚外等候。那边金吾卫军士列于驿道两侧,军官则于彩坊两边按剑挺立,分段指挥。待金吾卫军士排布完毕,又有一百六十名羽林卫军士行出,各个手持斧钺瓜戟,各色彩旗,在道中央雁翅排开。随后尚书左仆射中书侍郎方旭、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袁端率着张铨、蔡耸、四位中书舍人、礼部尚书、礼部侍郎、鸿胪寺卿、鸿胪寺少卿等诸人走出,站于驿道中央。
此时驿道两旁三丈开外已被观礼的百姓围个水泄不通,熊飞军军士将百姓拦于圈外。此时突然从驿道远处传来轻快的马蹄声,三名军士打马而来。陈封知是徐云派人联络。只见那三人在方旭等人五丈外滚鞍下马,快步跑到诸人面前施礼。鸿胪寺少卿迎了出来。便在此时,方、袁诸人突听身后人声切切,回身看时,却见一个年轻人在十余人簇拥下走了过来。
陈封远远看着,见那年轻人二十出头年纪,白面无须,身材颀长,两眼如漆,双鬓若刀,头戴束嵌宝紫金冠,身穿缕金百鸟纹样穿花大红圆领襕袍,腰间束着银丝结长穗宫绦。看似文弱华美,却又有一种不可言的贵气,令人气为之夺。陈封心中一动,暗道:“这便是太子了。”
这人正是郑国当今太子。
方、袁等人见是太子,急忙跪下行大礼,芦棚外文武官员见了,无论是否识得太子,也知是太子驾临,便也忙跪下行礼。远处观礼的百姓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便听得呼啦啦一片声响,百姓已全都跪倒,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除负责警戒的兵士外,所有人都已跪伏于地。伏地的陈封暗想:“太子向来深居简出,从未理政,也不接见外臣,为何在民间有如此声望?这许多官员。百姓拜伏的到底是什么?仅仅只是这太子之位么?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令这些人跪拜颂圣么?”方旭、袁端率先站起身来,众人便也呼啦啦起身。陈封也随众站起,远远看着太子,见他年轻的脸被阳光照着,忽然想道:“他如此年轻,也许正代表着郑国的希望。这许多人盼他早日当国理政,也许正是盼着他用自己的年轻锐气为郑国带来一番振作。郑国确已暮气沉沉许久了,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来带着郑国走出衰颓。那么我,我难道真要站在他的对立面么?”
太子与方、袁诸人一同站在驿道之上等候王师回都。鸿胪寺少卿与徐云派来的三名军士交待几句,那三人便打马去了。过不多时,便听得远处画角齐鸣,军乐高奏,而后百余名近卫亲军围着十六匹健马拉着的纛车阔步而来。那纛车丈二见方,四角站着四名护纛将官,昂按剑。车中央竖着两丈余高的旗杆,两尺粗细,纛旗青红两色流苏,米黄色旗面上绣着斗大的“郑”字,在阳光下夺睛耀目。
纛旗后是军乐队,前面八面各色门旗,一百二十名军士手拿鼓角镲锣等乐器,边行边奏得胜乐。再后面“徐”字旗号下才是徐云率着二十余名将弁,身披全副铠甲拥马而来。只见中间一位花白胡须老将,头戴凤翅鎏金兜鍪,身穿兽吞肩黄金山纹甲,外罩靛青战袍,胯下一匹枣红马,顾盼之间威风八面。正是郑国当今第一武将,都宣抚使徐云。
众将身后是大队军马,旗号甲胄鲜明,刀枪弓弩放光,看旗号大约两千军马,大踏步行来,直震得黄土驿道沙尘漫天,震颤不休。这便是今日参与郊迎大礼的全部军马了。徐云大军昨日便到了,其余人马已各回各军驻地,只留这三千兵马参与大礼。
大约一月之前,陈封也亲身参与了一场郊迎之礼。那时他是领军大将,得胜还朝,却没有这般排场。只是张铨、崔言率礼部、鸿胪寺郎官及中下级官员二、三十人郊迎,更没有这般仪仗警戒。陈封心中暗暗忖度:徐云此次出兵,根本上不是一场胜仗,只是以几个县的代价避免了一场败仗而已。即便如此,班师还都却有如此排场,或许是他位高权重,战功赫赫,或许是因他为太子之师,或许只是因当今要贬黜他而欲抑先扬而已。
队伍行到十余丈开外便停了下来,军乐队分列驿道两旁,徐云率众将下马步行至太子身前,不顾身上甲胄,伏地行跪拜大礼。太子急忙亲手扶起徐云。陈封距的远,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太子与徐云互相搀扶,率先走入折柳亭,其余众人跟随,在亭内大方桌旁坐下。芦棚外的文武官员这才又进入芦棚坐下。
太子敬酒,徐云双手接过。按例敬酒者当是郊迎大礼主官,今日当是方旭,但太子亲临,自是太子亲自敬酒。如此敬酒四杯,第一杯敬天,第二杯敬地,第三杯敬君,第四杯自饮。徐云喝下第四杯酒后,礼部官员宣读圣旨。陈封听得懵懂,只“晋徐云少保衔,加封采邑二百户。累封采邑八百户,食实封五百户”,听得清楚,心中一动,徐云晋少保,品级进了一级,却再没有太子之师头衔了,也再不是太子内臣了。这便开始了。
圣旨宣读完毕,徐云跪接谢恩,礼部侍郎一声令下,丹乐大起,郊迎之礼就此完成。官员们没了约束,三三两两相熟的便就近攀谈,也有认得还朝将领的,便纷纷上前祝贺慰问。太子、徐云、方旭、袁端诸人仍坐在亭内,却只偶尔浅尝酒菜,耳语几句,皆因四周过于喧闹,不便交谈。热闹了半个时辰,太子起身道:“徐师傅连日劳累,身子也乏了,只是依制今日还不能进城回府,便乘我车送徐师傅回军营歇息罢。”
徐云道:“谢殿下,徐云却之不恭了。”
太子侍从拉过一辆驷马辂车,徐云唤过一名将领,吩咐了几句,太子便亲自扶浑身甲胄的徐云上了车,太子随后登车。方旭、袁端跪下,众官员也跪倒在地,齐声道:“恭送太子。”
太子回身摆摆手,便钻入车厢。
目送太子车驾远去,众官员这才6续散去,各将领整顿军士,各自带回军营。回到军营中方是犒赏大宴。
车厢内颇为宽敞,太子正坐,徐云打横。其时已是巳午之交,暑气上升,徐云穿着铠甲,带着兜鍪,方才在亭中尚不觉得,此时已是浑身大汗。太子亲自为他摘下兜鍪,解开项甲袢绦,又从座旁小案上的瓷瓶中倾出一杯凉茶来,双手奉与徐云,说道:“师傅,车内不便更衣,先把甲卸了罢。”
徐云接过茶,喝了一口,说道:“无妨,臣出兵放马这许多年,这点热气不妨事,殿下不必挂心。”
太子看着他,突然不知说什么,二人都沉默了。
车马粼粼,道路颠簸,过了许久,徐云终于叹了一口气:“殿下,今日你实不该来。”
太子默然有顷方道:“我知道。”
徐云道:“殿下年已弱冠,圣上虽未令殿下理政,殿下也该勤学政事才是,实不该再任性了。”
太子低头道:“弟子知道了。”过了片刻,太子方抬头道:“师傅,我只怕日后再见师傅也不易了。”
徐云又叹了一口气,道:“你的心意我如何不知,只是你今日观礼,圣上必然猜忌于你,只怕还免不了受罚,这又何苦。”
太子微微一哂:“受罚也不过闭门读书而已,难不成当真为这点小事废了我?我素来不见外臣,便是闭门读书也无大碍。只是师傅晋位少保,于我也便成了外臣,日后便不能时时拜望师傅了。”
徐云看着车窗外的绿野青草低声道:“这正是圣上本意了。”
太子紧紧盯着徐云道:“师傅,圣上到底是何用意,我到底该如何做才是?”
辂车徐徐行进,驾者是太子心腹之人,护卫侍从皆在五尺开外,也都是太子心腹,徐云还是压低声音道:“臣子如何敢妄自揣测圣意。只是当年圣上立你为太子也是情势所迫,后又寻机欲废你太子之位,幸而群臣力保方得免。这些年来只许你读书,却不令你学习政务,或只是不想放权罢了。如今朝中臣僚多心属太子殿下,圣上虽身居后宫,对朝中大小事务也还是了如指掌,如何不知这其中利害关系。臣以为,圣上若不让殿下理政,便还是顾念父子之情,只贬黜殿下身边臣子,以警殿下便罢了;若是圣上令殿下理政,那只怕便是已下定决心,恐有不可言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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