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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腊月,地处中原的叶城才真正冷了下来。太阳已经爬了老高,屋檐上的薄霜还没有化开。
魏书尧带着一队人马慢悠悠穿行在大街上,在清冷的晨雾中打了个喷嚏。
他戴着刺金边的翻绒浑脱帽,身着紫青相间的半臂袍,胡服长裤束在皮靴中。宽阔的肩膀上,随意系着绵软的紫锦裘,一身富贵雍容之气。这一声喷嚏惊得在前方引马的小厮回转过头,奉上了手炉。
有了这一停一接的空隙,马后的软顶小轿被人催促着紧向前几步,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妇人掀开厚重的轿帘,跟魏书尧搭上了话:“哎哟我的大少爷,可别冻坏了您。让您亲自前来送嫁礼,已经给足了林府面子。再让您平白染上风寒,可要折了他们的寿了。”
怪不得都说“媒人口,无量斗”,看来这十两银子请来的官媒嘴皮子不赖。
魏书尧斜了陈媒人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身后马车上高高摞起的嫁礼,心里轻笑一声。林府折什么寿,最该折寿的,是我那嫡亲的兄弟,马上要做郎官的魏二公子魏青崖啊。
然而他低头看见陈媒人殷切的目光,换了严肃而又谦卑神色,说道:“婶子说笑了,既然将要是亲家,林府和魏府便是一体,各位长辈在上,怎么能因我这个晚辈说出折寿的话呢。咱们魏府虽然是经商起家,也都读过四书,受过圣人教诲的。”
陈媒人笑着点头,又连声恭维几句,才又坐回轿子。放下轿帘的时候,不忘看了看后面。高架马车上,载着魏府求娶林家长女的聘礼。听魏府的管家说,那上面不仅有十二匹丝帛,还置办齐了长命缕、五色丝和合欢铃,并各种谷物、玉器金帛,足足三十样。这么周全的礼数,恐怕连淮南道节度使都置办不来吧。想着自己也算跟着沾了光,陈媒人那一张粉白的脸就泛起来油光,抖得脸上的花钿都要掉下来了。
林府在叶城的东南,距离住在城中的魏府并不远。一路行来,街上渐渐响起喧嚣声。胡辣汤和油条的香味四散,赶早集的行人肩挑手拎,从马前经过。便有几个认得魏府车驾的路人,拱着手打:“想必今日是纳吉的好日子!魏大公子婚才两年不过,就忍不住纳妾了?”
马上的青年只浅浅摇头,就有小厮红着脸训斥:“罗大哥胡说什么,这是为我家二公子求娶正妻呢。”
“哟,是小人失言了。”罗大忙躬身道歉道:“敢问是哪家女子,被月老这般偏爱,配得咱叶城的富啊!”
被人这么一夸,魏公子才拱手作答:“是城南绸缎庄的林家长女,还请各位到时候光临吃酒啊。”
那人面上一僵,问道:“林府,那不是……”然而话未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捅了捅胳膊制止,示意他不要多嘴。
罗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退后一步。魏书尧已经一夹马腹,快步走开了。罗大扭曲着笑脸,躬着身子目送马车并足足数十人送嫁礼的队伍离开。
看那马车走远,他忙问旁边的人:“那绸缎庄的林家老爷,不是才病逝三个多月。这魏家不等人守孝一年,就来下聘礼了?”
“可不是!”旁边的人颇有些愤愤:“这一大干人,是下聘礼还是抢亲呢?没见过这般欺负人的!”
他们身后立刻有人抢出来碎言:“只听说林家老爷生前借了魏府银子周转生意,难道是因为林家老爷急病猝死,这魏府要让人家拿人抵账吗?可怜林家只留下嫡生庶生两个女儿,没有男丁,无人主持公道,我看魏家才敢这么明目张胆来抢亲。”
罗大疑惑道:“可这魏家是本城富,听说连郡里的老爷都想攀亲,娶谁不行,也犯得着为了个没落的商户女儿这般落人话柄?”
便有一人答他:“哎,你是不知道。这魏府结交官府有的是本事,倒不靠儿女姻亲。这次攀扯林家,还不是看上他那三家绸缎庄了吗?”
按本朝律法,家无男丁,嫡女可带全数家资作为陪嫁。
原来如此。
闲言碎语的众人摇着头,叹息一声人心不古,便四散走开了。
……
吴氏的娘家在苏州,是当地百年传承的绣工第一家。吴氏的母亲未出时,也曾经走街串巷教授绣娘技法。不过到了吴氏这一代,家境殷实之下,竟然像官老爷养闺女一样把她当大家闺秀养了起来。待到嫁进千里之外的林家后,她更是大门不出十几年。而现在林亭暮突然猝死,家无男丁,她不得不亲自来会今日这贵客。
为表尊重,她褪下身上的重孝,只穿一身素衣,头簪白花。一路担心唐突了来客的她,见到会客厅里眼下的阵势,却差点要唤人把他们赶出去。
来人是位贵公子,大咧咧坐在下。他身旁靠后位置,坐着一个媒人打扮的老妇。再后面,脊背挺直面容喜悦,整整齐齐站了三排仆从。他们的手里,或端或提,足足三十样礼物。最前面那个,竟然还抱着一只大雁。
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也知道。怀抱大雁,这是要——奠雁礼?
奠雁?那就是纳吉?
吴氏只觉得眼前一晕,几乎就支撑不住。她身旁的仆妇连忙搀住她,使她稳稳坐在椅子上。
看她端坐,这贵公子倒是礼数周全,按晚辈的礼数行了大礼。原来这位便是叶城富魏府的长子,名唤魏书尧的。然后他便示意身后的老妇开口。这老妇自称娘家姓陈,是淮南道的官媒。
果然是媒人,一张嘴滔滔不绝舌灿莲花,竟然荒唐陈诉,说是老爷许了魏家,下嫁嫡生长女。今日他们择了良时前来纳吉,为表恭敬,备齐了三十样聘礼,请夫人过目。
这媒人满脸喜气洋洋,掩饰不住对男方聘自己为媒的荣光。说话间更是心有把握,势在必得的样子。
可是——下嫁长女?什么时候问的名?什么时候合的八字?这就纳吉了?
吴氏只觉得眼前一阵阵黑,像是绣布上晕开了墨色,几乎把持不住。正揪心间,听到一声清亮的女声,由外至屋内,浅浅问了一声:“请问,魏家可有婚书?”
吴氏的心里像淌过泉水,一下子灵台清明。是呀,是否有婚书?她心里赞同道,自己只顾着生气,怎么忘了问这么关键的话了?
可待她看见从屏风后转出的那一条白色的人影,不觉得又是一晕。
她的女儿,她娇滴滴的长女,竟然着一身重孝,就这么出来见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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