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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延熹宫中仍是灯火通明,宫女春婵瞧一眼殿角滴漏,小心翼翼地劝主子道:“娘娘,夜深了,您还是早些歇下吧。”
原以为有下午的巧遇,自己在射圃中又颇得脸,一连和陛下说了好几件魏博旧事,纯妃、仪妃连句话都插不上,陛下会顾念着她是魏博旧人以及与她打小相识的情谊,今晚来她这里过夜,却不想还是要独守空房。
敏妃冷脸摔了解不开的九连环,又问:“纯妃和仪妃那里……”
春婵会意,连忙恭声回道:“奴婢派人盯着呢,据那边的眼线回报说,陛下今晚也没到临华宫或明光宫中歇息。”
敏妃容色稍缓,但眉眼间依然是郁色缠结。被伺候着盥洗更衣,坐至镜台前卸妆时,她望着镜中人姣好的相貌,以及为迎接圣驾精心描绘的妆容,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春婵,本宫不美吗?”
“娘娘自然貌美,纯妃和仪妃加起来都不及您”,春婵边为主子取下一支金钗,边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觉得您比元德皇后还要美貌许多呢。”
元德皇后是太宗皇帝的发妻、永宁郡王的生母,亦出自独孤氏,是敏妃的嫡堂姐。敏妃自然知道自己美貌,若非如此,太后姑母也不会在一众独孤氏女儿中选她入宫,但陛下不来,再美又有何用,难道要夜夜孤芳自赏不成?
“本宫倒愿拿两分美貌去换家世”,敏妃对镜抚着脸颊,叹息着道,“若本宫和元德皇后同出一支,都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女,而不是旁支庶出的女儿,也许本宫一入宫就是皇后,而不必做这劳什子敏妃。”
春婵宽慰主子道:“纯妃、仪妃虽是嫡出、家世亦显赫,可入宫几年也都只是妃位,并没越过您去,陛下还是顾念着与您的旧日情谊的。”
敏妃虽在外人面前常要提几句与圣上的旧日情谊,以显自己在圣上心中分量不同,但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与陛下的旧日相识真就只是表兄妹彼此认识而已,并没什么特别,故而春婵的这句劝慰,实际起不到什么效果。
敏妃仍是愁眉难展时,又听春婵低声说道:“依奴婢之见,娘娘实在不必忧心,这皇后的位置早晚是您的,太后娘娘难道不愿独孤家再多一位皇后吗?”
这话倒是说到了敏妃的心坎里,她也知自己能入宫来、以及入宫后的前途,与太后娘娘息息相关。圣上是太后娘娘的幼子,太后在太宗皇帝还在时就偏疼圣上,圣上亦打小事母纯孝,太后与圣上母子关系之融洽,可为天下慈母孝子的典范,若有一日,太后娘娘执意要圣上立她为后,圣上定会遵从母后的意思。
这样一想,虽然她身份不及元德皇后,不能一入宫就做圣上的正妻,但她好歹是太后娘娘的侄女,能攀着太后娘娘,纯妃、仪妃有何可依呢。
在春婵开解下,敏妃心中愁绪终于消了不少。是夜就寝时,她反反复复想着太后与独孤家,更觉优势在她,翌日早早就去向太后娘娘请安,此后更是一日比一日积极侍奉太后,殷勤倍至。
然而这日敏妃去向太后娘娘请安时,却见永寿宫中的宫人,正捧着一幅幅画像予太后娘娘观看。那些画像上画的,俱是十六岁上下的窈窕少女,敏妃一眼瞥见,心中立时一咯噔,暗想太后娘娘难道是在给陛下选美不成?
想来合理,陛下有后宫已有三四年,膝下却无一子半女,保不准太后娘娘会觉现在宫中这些妃嫔不中用,不能为陛下开枝散叶,以至宫外竟有陛下身体不行的流言传开。为了陛下能有子嗣,为了堵住那些流言,太后娘娘遂要为陛下择选一批新的佳人?
若只是选些旁姓人家的女儿,也就罢了,若太后娘娘再选一位独孤家的女儿进宫,那她这个入宫三四年,既无所出又不得圣宠的敏妃,在太后娘娘这里,还有何特别呢?!
敏妃思及此处,心越发往下沉。她强定心神,如常含笑向太后娘娘请安后,太后娘娘招呼她近前,并笑着问道:“你来看看,这几家的姑娘,哪个瞧着最好?”
敏妃走近侍站在太后娘娘身边,向宫人们捧着的四五幅画像匆匆扫了一眼,见她们虽个个是世家大族的嫡女,一水的容貌美丽、家世显赫,但并没有出身独孤氏的,暗暗松了口气,假装认真赏看了一番,陪着笑道:“臣妾瞧着个个都好,实
在挑不出头筹。”微顿了顿,又觑看着太后娘娘神色,似打趣说道:“不若请陛下来瞧一瞧。”
太后娘娘笑睨了她一眼,“胡说,给韫玉选妻,他一个做叔叔的来瞧什么!”
敏妃小小试探下后,见太后娘娘原来不是在给圣上选美,心中立时欢喜起来。她忙笑着向太后娘娘告罪,又说了些永宁郡王已长大成人、是该娶妻成家的讨喜话后,对太后娘娘建议道:“娘娘若看花眼了,何不请郡王殿下来亲自挑选?”
太后娘娘叹了一声:“韫玉这孩子心性柔软,看什么都是好的,在他亲自挑选前,得哀家这个做祖母的,先给他把把关,把些品性不佳的先筛出去,免得他不慎选了个河东狮做郡王妃,闹得家宅不宁。”
敏妃“是”了一声,十分敬服道:“太后娘娘思虑长远,是臣妾想得浅了。”当下就和太后姑母认真品评起各家闺秀的相貌才学等,将刚入殿时心中的疑虑忐忑全抛到爪洼国外了。
紫宸宫中,太监进忠捧着新沏的茶水,正欲往圣上召见大臣的勤政殿走,迎面见宫女姜烟雨走了过来并对他说道:“你师傅像正有事找你,这碗茶,我替你去送吧。”
进忠记着师傅暗地里的嘱咐,心里知道圣上喜欢姜烟雨在跟前伺候,就笑着应下并道了声“有劳姑娘”,将茶盘交捧在姜姑娘手中,转身寻师傅去了。
如今已是二月初,慕烟在御前当差有十来日了,将端茶递水这一类的简单伺候差事,已做得十分娴熟。低首入勤政殿如仪奉上热茶后,她就垂首退站到一边,似是没知觉的泥雕木偶,然而专心凝神,一字不落地听着殿内君臣商谈的诸多国事。
一件件军国大事议毕后,礼部尚书向圣上另禀报了一件事,民间有百姓将打捞出的昭文太子遗体安葬在白澜江畔并偷偷祭祀。皇帝听了轻嗤一声:“燕太子这般误国误民,还有百姓怀念祭祀,等朕哪日驾崩了,岂不是天下人都要为朕哭瞎眼睛?!”
慕烟爱重皇兄,听启帝如此讥讽侮辱兄长,自是心中痛恨。她垂首暗暗忍耐时,听启朝大臣们皆道陛下千秋鼎盛,请陛下勿要做此不详之语等等。
而关于如何处置那些祭祀前燕太子的百姓,有大臣建议圣上严惩,以儆效尤,也有大臣建议圣上宽松处理此事。提议宽仁的谏议大夫鲁敬,曾是前燕旧臣,慕烟尚是被父皇宠爱的小公主时,有听过这人的名字,启朝朝堂里,如鲁敬这般的前燕旧臣并不是孤例。
诸大臣各执一词时,丞相李德度亦偏向宽大处置,他拱手向圣上,委婉地斟酌着言辞道:“依老臣之见,陛下对此事宜轻拿轻放,不宜大动干戈。前燕昭文太子虽无治国领军之才,但为人宽厚,在百姓中声名颇佳,当初陛下在白澜江未留其性命,民间对此就有微词……”
皇帝冷声嗤笑,似是漫不经心,又似微蕴薄怒,“民间有关朕的微词还少吗?!”
朝臣们自也听过不少关于圣上的传言,因听太多,都不知圣上这会儿指的是哪一桩,俱讷讷低头,不敢接话,在圣上摆手令退时,如逢大赦,忙不迭皆退出了勤政殿。
御案前乌泱泱的人头一时一扫而空,皇帝眼前清净了些,拿起手边的茶碗,一边揭盖喝着茶,一边瞥看向一旁垂首侍立的宫女,默默瞧了她一会儿,说道:“朕记得,你似乎原是前燕的宫女?”
御前宫人必会受到详细的身份调查,周守恩定一早就查清她的“来历”并禀报了启帝,慕烟此刻忽然被问,也不惊惶,就依着姜烟雨的身份说道:“是,奴婢曾在前燕宫中花房劳作。”
皇帝饮着茶问道:“你对那前燕太子怎么看?”
在慕烟心中,皇兄慕言是天下最好的兄长。她知李丞相有几句话没错,皇兄确实并无治国领军之才,无法挽救日落西山的燕朝,可天下本就无十全十美之人,皇兄宽厚仁义之心,世间少有人及。
慕烟恭声回答皇帝道:“奴婢在燕宫中只是个低等的花房宫人,从未见过燕太子,只是听人说他性情宽厚,就和方才李丞相说的一样。”
“去年在白澜江,李相就曾谏请朕不杀燕太子,如此既可安抚人心,朕也可得个宽仁名声”,皇帝衔笑说罢后,执盖撇一撇茶水浮沫,淡淡地道,“不过,朕没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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