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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倚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宋瑜顺着长姐的话头仔仔细细想了又想,倘或“如果”成真,那么这世上将会多一个诗经里颂扬的谦谦君子,少一个不为圣贤书所容的恶极之臣。
书香门第浸润娇养出来的世家子,同文人墨士口诛笔伐的活阎王比起来,于那个人而言,又会是如何不同的另外一种人生?
怔忪的片刻,宋瑜忽又听见长姐满怀叹息之意的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忙收回散的思绪,屏气凝神,当他将全部的精力再次专注到仅一案之隔的长姐身上,赫然现,他的长姐那双被急风骤雨吞噬的晦暗双眸,不知从哪一刻开始,竟氤氲出一股类似于绝望、又像极了新生的相悖情绪。
来不及追究这股情绪的来源,他便听见他的长姐用同种悲观且满含希冀之意的语气说——
“错了……错了,从周晏琬将主意打到异母兄长的嫡子周霁月身上那一刻开始,命运的齿轮就驶入了错误的轨迹,往后所有,皆是错因结出的错果,我的小喜在这座错因错果的愁城里吃了太多太多的苦,而今……而今他溘然长往,许是诸天神佛怜他此生哀凄生了扶正祛邪的心思,故才将他早早收回。”
未曾料到长姐会这么想,宋瑜微微有些讶异,但讶异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将在舌下压了太久的莲蓉酥屑硬生生咽下,他勾了勾唇角,想对长姐扯出一抹笑意,可扮威作势时间长了,便连怎么笑也忘了,于是只能拔高音量,尽力让干干涩涩的声儿显得诚挚一点、笃定一点,“春赏百花秋望月,夏有凉风冬观雪,长姐宽心,东缉事厂那位大人的来世,每一瞬都是好时节。”
“每一瞬都是好时节……”
“没错。”
分不清是他拔高的音量太蛊惑人心,还是诚挚笃定的语气太有说服力,江江拘了一脸的伤情之色在那句“东缉事厂那位大人的来世每一瞬都是好时节”响起的须臾,以肉眼清晰可辨的度一点一点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抹徐徐绽开的笑靥。
她弯眉眯眼轻轻勾起唇角,仿佛倾颓败落的残垣断壁里开出了倾世之花,这满目疮痍的寰宇突然有了慰藉人心的好颜色。
见状,宋瑜再一次长舒一口气,他端的笔直的上身往江江所在的方向靠了靠,“长姐能看开,小鱼很是高兴。”
话罢,他顿了顿,片刻后复提醒般的开口,“长姐莫要忘了,长姐不止一个阿弟,欢喜大人用命填了长姐的去日之苦,小鱼亦可用自个儿这条命为长姐博一个安稳优游的来日,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这世间虽没了东缉事厂的欢喜大人,却有长姐从遥远曲池亲手带入京都盛安的痴儿宋瑜,不止痴儿宋瑜,还有同长姐两情相悦的陛下、失去双脚的河西女阿元、以及……”
想起被那个叫做鹿生的小儿郎牵在手里的半大孩子,宋瑜紧绷惯了的面上终于漾开丝丝缕缕的笑意。
“绥宁二年,曲池奉公府内,十二岁的小鱼一头扎进初初归家的长姐怀里时,长姐已是十九芳龄,而兴庆年间四岁的欢喜大人于朱墙碧瓦的九重宫阙里一抬头,看见的是六岁的长姐,此生有幸,能与长姐托生在一个家族,但弄人的命运却教小鱼与长姐相遇的太迟太迟,在彼此生命中互相缺失的微时时光,是鱼心头憾事,直到长姐昏睡不醒之际,那个围在床榻边一声一声喊‘阿娘’的小姑娘出现,鱼与长姐微时不识的遗憾,才在长姐女儿那张酷似长姐微时的面庞上寻得星点慰藉,如果说……”
“如果说,痴儿宋瑜、两情相悦的陛下、还有失去双脚的河西女阿元都不足以驱散长姐心中的阴霾,那么簪曳……夙簪曳当是长姐对生活滋生出新希望的理由,便是为了女儿,长姐也该打从心底里好好儿珍重保养自己才是。”
攒着一口气话罢,宋瑜小心翼翼的觑着长姐的脸色,妄图从那双盛满急风骤雨的微弯眉眼间辨别出那张徐徐绽开的笑靥里究竟表现了几分释怀,又蕴藏了几分难以排遣的钻心痛楚。
不过还没等他暗自分辨明白,他的长姐已率先出声附和,“小鱼说的很是在理。”
像是怕这寥寥数字不能完全表达出内心的认同之情,片刻的沉默后,他的长姐复开口,“从绥宁二年我入曲池与你照面到而今,其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不计其数,小鱼,我始终相信,人这辈子的福祸都有定数,穿过惊雷淌过苦海,打眼望一望余生,春风就在屋东头了,纵不为别人,便是为了否极泰来的自个儿,也得好好儿活着不是?”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倘或长姐瞧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说这番话的时候,宋瑜还对长姐是否真的从东缉事厂那位大人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存有几分疑惑,那么当长姐亲下厨房,一手做了十几个好菜诚邀众人围满月桌,并在桌上拉着女儿簪曳的手言辞恳切的央他明儿个一大早带她们娘两入宫面见尚不知已有个女儿的陛下时,他是真的以为长姐放下了逝者,决意要和生者共赴否极泰来的明天,可是……
径情直遂少,事与愿违多。
第二日一大早,他推了早朝,如履正衣马不停蹄的赶到朱雀长街尾巴上那所现而今用宅院相称亦不为过的居室时,牵着小姑娘簪曳的手等待他的不是他的长姐,而是坐在双轮椅里的阿元,和阿元膝上那一纸没什么份量的书信。
信上央他送女儿簪曳,及簪曳义母阿元到她的郎君身旁去,并殷殷嘱他多多看顾那个叫做鹿生的孩子,而写信的人,在他私以为万事大吉好梦正酣的深夜,独自套了辆马车,披着星月乘风下河西,去接那个为她去日之苦讨要公道的阿弟骸骨归家。
适时,宋瑜才恍然了悟,什么“诸天神佛怜他此生哀凄生了扶正祛邪的心思故才将他早早收回”,什么“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不过都是他的长姐自我开解自我劝慰的话,很显然,他的长姐不曾将自己从东缉事厂那位欢喜大人命丧异乡的噩耗中拯救出来。
太医院的良工说那一次强行堕胎伤了宋娘娘的根本,就连整个杏林界的翘楚李少璟也曾不止一次的说过江江难再有孕,夙淮总觉得,定是自个儿披着帝王伪善的面孔做了太多太多豺狼行径,被老天爷惩罚,所以这辈子才无法与喜欢的姑娘拥有一个做梦都想拥有的孩子。
喜欢的姑娘同杏林界的翘楚李少璟讨要坐胎的方子,捏着鼻尖将比黄莲还要苦上三分的坐胎汤药一碗接一碗往肚子里灌的时候,夙淮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他深知自己恶积祸盈,断子绝孙权当做是在赎罪。
因从始至终压根儿就没想过美梦会成真,所以当宋瑜将那只软软糯糯的小手轻轻放入他手掌心,噙着一丝不大真切的哭腔对他说是陛下女儿那一刻,向来端的四平八稳不形于色的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是开心的吧,肖想过的美梦终于实现了。
也是难过的吧,他喜欢的姑娘到底还是撇下他,义无反顾的为了另外一个人跋涉千里。
初登帝位,先帝的御前管事将十四岁的小太监领到他跟前,他坐在高台之上打量着比初见那一日还要好看的他,类似于嫌憎的情绪在心里一瞬疯长。
事实证明,活着总爱霸占江江这个人,死了还要霸占江江整颗心的小太监欢喜,当真是个教人讨厌的存在。
更教人讨厌的是,他素未谋面的女儿头一回与他谋面,摇着他的手问他的第一句话是,“阿叔,你可曾见过我阿舅?”
似是怕他不知道自己的阿舅是何人,被厨娘卫氏、鹿生以及众多如四儿一样的番子养大的小姑娘夙簪曳短暂停顿后复开口补充,“我的阿舅是东缉事厂的欢喜。”
欢喜,欢喜……
擎六岁那年起,这个名字就像是某种魔咒般,时不时的响在他耳边,不曾断绝。
粗心浮气的幼时,每每从喜欢的姑娘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他总按耐不住妒意,对那人恨的牙痒了又痒,而现在……
现在,曾翻涌于心海的妒意早在小太监褪下身上蟒袍诚心实意向他求“骸骨归西”的那一刻,消弭的无影无踪,从同喜欢的姑娘所生的女儿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他胸腔里跌宕的、有且仅有的,是一种对宿命的怅然感。
屏气调息,将乱了的心绪一一梳理妥当,夙淮屈身半蹲在地上,像怕捏碎了跟前瓷娃娃般的小人儿,什么也看不见的他一点一点收拢指尖,小心翼翼的包裹住掌心那只软软糯糯的小手,用尽所有气力压下身体里纷繁复杂的情绪后,适才温温柔柔应声,“见过。”
闻此一句,小姑娘全然不掩饰开心之意,兴奋的追问,“当真?”
“当真!”
“阿叔,”小姑娘歪了歪脑袋,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令她高兴坏了,情不自禁流露出一副她这个年纪合该有的俏皮模样,但夙淮盲了眼,瞧不见心爱女儿的神色,他只听见她脆脆的声儿,“我阿舅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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