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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王小槐高声应着,跳下椅子,从王盥手里抓过青玉弹弓,随即将一页纸递给王铁尺,“你是大中人,这是我亲笔写的呱唧文书,你读给大家听听。”
王铁尺接过那页纸,一瞧,脸上顿时一愕,望望王小槐,又望望众人,最后瞅着王盥,露出一丝古怪神情。
“你不念,我念!”王小槐又一把扯回那纸,高声念起来,“我不呱唧了。若要儿,将来自己生。尔辈皆是癞狗子!呸!”念罢,他将那个青玉弹弓重重甩向王盥,“你这个弹弓比你还老,我不要,还你!”
弹弓砸中王盥胸口,跌落在地,碎作几截。王盥用了大半生才挣回的颜面,也跟着重重摔碎。他跪在那里,浑身剧抖不止,头脑中“铮铮铮”的一阵铜击声,要将脑颅击碎一般。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是如何回到家,又是如何躺到了床上。可这一躺,竟躺了半个月多。他原本只想躺到死,直到一个消息传来:王小槐被烧死在虹桥上。
不过,这死讯只稍解了恨意,并烧不去羞辱。几天后,妻子慌慌告诉他:“王小槐昨天半夜还魂了,清早院子里落了许多栗子,这事恐怕是咱们三儿做下的,我问他,他抵死不肯说。”
王盥这才爬了起来,又听妻子详细说了一遍,忙叫过三儿王理问,王理反复说“与我无干”,那神情却并非无干。
三天后,妻子又强拽着他去王小槐家见那个相绝陆青。陆青见了他,眼露怜悯,轻声言道:“观汝之气,卦相属讼。心虽欲宁,事端屡至。无意为争,偏逢狭路。欲挽其正,反陷其偏。中心难解,意常耿耿……”他听了,心里顿时一阵委屈。陆青又教他去对那轿子说一句话,那句话更让他眼睛一热,几乎落泪:
“儿时一段冤,白发仍梦寒。”
第五章师
圣人之师,其始不求苟胜,故其终可以正功。
——苏轼《东坡易传》
眼瞅着王家兄弟一个个凑近那轿子,刘呵呵今天却笑不出来。
他一直躲在孙羊正店欢门边,那侧廊下有三个看守酒桶的年轻汉子,在扯弓练臂力,他装作赏看,眼睛却一直留意着街头。一眼瞅见那顶轿子过来,他忙侧身躲在几头驴子后面睃看,见王盥离开了那轿子,忙从驴子中间挤出去。其中一头受了惊,抬起后蹄,重重踢到他小腿。他一个趔趄,几乎摔倒,这时却顾不得疼,瘸着腿,几步走近那轿子,朝着轿窗低声说出了那句话——
刘呵呵今年五十出头,原名刘和合,众人见他常爱呵呵呵地笑,便索性唤他刘呵呵。刘呵呵早先其实并不爱笑,他生在皇阁村,六岁没了娘,八岁没了爹,只留给他二十来亩薄田。他年纪小,耕种不来,在乡邻劝说下,连田带人投托给了邻村一位堂叔。这位叔叔倒还好,婶婶却心里、眼里、嘴里都是刀,每天不割砍他几刀,饭都咽不下。刘呵呵新丧了爹娘,时常忍不住哭。婶婶就骂他整日号丧:“号能号来一根韭菜,还是一把麦?把我家号成你家,你才欢喜?”有回婶婶受了叔叔气,见他又哭,将两根拇指塞进他嘴里,把嘴角用力往上扯:“你不把老娘号死不罢休啊?你倒是给我笑啊,笑啊!”
他的嘴角被扯裂,几天都不敢大张嘴。从那以后,他再不敢哭,尤其见了婶婶,便尽力笑。婶婶见他笑,越发恼恨,抓起一根扫帚就打。这扫帚比板凳、火钩子、铁铲、铁勺都柔软,打在身上并不多疼。他一边躲一边想,哭也打,笑也打,总得选一样,不若选笑,于是他继续笑着。婶婶见他这样,恨得眼睛要爆,头发都竖了起来,越发加力打他。他瞧着那模样极好笑,便笑得越凶了。婶婶打骂了一阵,终于手酸臂软,弯着腰、喘着气、瞪着眼、嘶着声,仍在骂,却听不出在骂什么。这之后,婶婶打骂得竟少了许多。
他这才知道笑的好处,便时时尽力笑,饱也笑,饥也笑,伤心也笑,欢喜也笑。笑得久了,人再也瞧不出他的心思,有时,他自己也辨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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