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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桥上,河中那只客船忽然发生危急,船桅眼看要撞到桥梁。周耐忙趁势挤到桥栏边,朝两岸急急搜寻,一眼瞅见北岸力夫店门外有个老者挑着个布招子,他心里一颤,再一瞧,不是卖药的,是卖卜算卦的。他既失望,又有些庆幸。但旋即想,这些卖卜算卦的有时也会顺带卖些杂药。这时,师傅在身后高声唤他。他回头一瞧,师傅既恼怒,又烦躁,目光中更透出一股寒气。他从没见过师傅这等神色,心里一惊:莫非师傅真的瞧破了我的心思?但随即想到,师傅极有见识,行事从不慌急。他若真的瞧破,或是不动声色,看我如何施为;或是直言说出,逐我出门,绝不会如此躁乱。他恐怕是心系那艮岳图稿,才乱了方寸。
于是,他忙答应一声,离开了桥栏。可就在这时,河里那只船已驶过桥洞,划向上游,船身却忽然蒸腾起烟雾。桥上两岸的人越发惊怪起来,全都围聚过去叫嚷。连他师傅云戴也不由得停住脚,望了过去。周耐心里急想:趁乱去寻那卖卜的,他若不卖药,便真的死了这心。
他见师傅仍在惊望河里那船,便再不犹豫,立即拔腿,一道烟飞奔下桥,火急奔往力夫店。到了那里一看,那卖卜的老者也和众人一起站在岸边瞅望。他忙走过去唤问:“老伯,你可有鼠药?”
“有——”老者从怀里掏出个两寸多高的土陶瓶,“一钱五文钱,你要多少?”
“这里头有多少?”
“大约还有七八钱。”
“我全要了。”他忙抓过那小瓶,随即从钱袋里取出一陌钱,胡乱捋了一大半在那老者手里,头都不敢抬,慌忙转身就走,右手紧攥着那瓶子,竟觉得火炭一般烫。
快步回到虹桥,那里越发混乱,他一眼看到师傅已下了桥,在街口四处张望,正在寻他,也一眼瞧见了他。他慌忙把右手藏到腿后,小心走到师傅身边,尽力笑着遮掩:“将才眼花,见一个人下了桥往东去了,错认作师傅,竟蠢跟着白走了一段。”
“走,回去。”师傅并没有心绪理会他,转身往西走去。
周耐跟在后头,忙将药瓶藏进袋里,满手心都是汗,他连连在裤腿上擦了几把,腿都有些抖。再看师傅的背影,原本走路时极宽缓从容,这时却有些发紧发僵,像是着了病一般。他心里一颤,竟悲怜起来。
周耐今年二十九岁,他是七岁那年寒食节拜的师,如今已经整二十二年。
云家手艺虽然世代家传,但身为行首,每一代都要在行中选一些别家孩童,教他们手艺,以帮扶壮大营造行。周耐的爹只是个低等木匠,做一些粗重活儿。周耐却生来似乎便是该吃这口饭,三四岁时,抓起凿锯,便如模如样的。他爹便着意教他,到七岁时,他已能熟用凿锯。
那年,正逢云戴招徒,他爹忙送了他去。到了云家,院子里已挤满了上百个孩童。云戴立在厅前廊下,头戴一顶黑纱新头巾,身穿一领新绢白长衫,脚蹬一双白面新丝鞋,微微笑着,满面和风,一身清暖。周耐呆呆瞅着,心里却有些纳闷。那时,“云野逸”的名头已经传响京城,周耐一直想着,这样的人必定极高极伟,得仰弯了头颈才能望见。谁知这么和气,浑身上下瞧不见一丝奇处,他不禁暗暗有些失望。
云家招徒,首看锯功。一百多个孩童每人发了一块木板,上头均用墨线画了一个圆,要依这墨线锯出一个圆盘来。周耐早已练过,抓起锯子就锯了起来,一盏茶工夫,便已锯好。他往左右一看,其他孩童没有一个锯完。他大为得意,举起那个圆木盘,高声叫道:“我锯好了!”
云戴正在四处踱看,听到叫,走了过来,从周耐手里接过那木盘瞧了瞧,向他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转头让仆役又拿过一块小方木、一把凿子、一只小锤,笑着递给周耐:“你再把这荷花雕出来。”
周耐接过那方木一瞧,上头用墨线绘了一朵荷花,并不繁难,只有一个圆花蕊,周围六片花瓣。他忙说:“这个我会!”
其实周耐只凿过桌椅接榫方孔,这是头一回雕花。他却浑然不惧,想着见过的那些门窗雕花,不过是把空余处凿凹,让花瓣边沿凸起来。于是他埋头雕凿起来,先将花蕊外头一圈凿陷下去,中间果然凸显出一个圆台来。不过,他随即发觉,自己疏忽了——花瓣和花蕊相接处不应该凿去。他顿时有些慌,抬头一瞧,云戴正笑瞅着他。他不肯示怯,忙说:“花蕊原就比花瓣高,我再把花瓣外的空处凿低些,这样花蕊、花瓣、底子便是三层,才更似真的哩。”
云戴并不答言,仍微微笑着。周耐一赌气,照着自己所想,将花瓣外的空处全都凿得更低,凿完后一瞧,一朵荷花活崭崭现了出来。他无比开心,不禁又抬头望向云戴,云戴却已经走开,在瞧旁边另一个孩童雕花。那孩童正吃力凿着花蕊,憋得满头是汗,而那圆花蕊被他凿得如同被咬了几口的饼一般磕磕缺缺。云戴却仍微微笑着,像是没瞧见那些缺口一般。周耐越发负气:好,你这般笑,不好,你仍这般笑,连好坏都辨不出来,如何做人的师傅?
这时,云戴又去瞧其他孩童,始终都那般笑着。周耐不知道他笑什么,为何不变一变笑脸?再瞧其他孩童,手脚一个比一个慢,他等得极不耐烦,不住跟爹抱怨:“这些人都没吃晌午饭?一个个不是大壳龟,便是慢蹄牛。”他爹忙忙捂他的嘴。似乎等了几个月一般,所有孩童都才锯完凿罢,周耐已等得浑身的皮都快蹭破。
这时,云戴重新站回到厅前台阶上,笑着道了一番谢,又将那天到的所有孩童齐齐赞了一大篇。周耐听得心里直抓挠,好不容易,云戴才开始宣布选中的徒弟,头一个便笑着唤周耐的名字。那时周耐只叫周三,并没有正名。他心里早已算定自己必被选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仍然异常欢欣,忙高昂着头,大步走出人群,站到了阶前。再一瞧一百多个孩童全都望着自己,眼里全是羡妒,他更是得意无比。
那天一共只选了八个徒弟,等目送其他孩童跟着各自父亲全都失望而归后,云戴这才坐到厅中一把交椅上,令八个新徒弟一个个上前行跪拜礼。头一个仍是周耐,他爹喜得嘴唇直抖,几乎要哭出来,忙牵着他的手,快步走进厅里,慌慌把他推到跪垫前。周耐这时也觉着无比肃敬,端端正正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连磕了三个头,郑郑重重唤了一声“师傅”。
云戴温声笑语:“你既已是我徒弟了,我便先给你取个名字,叫周耐。你可喜欢?”
周耐听了一愣,随即觉得这名字听着像是“周奶”,心里有些不乐意,却不敢言语,只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我为何给你取这个‘耐’字?”
周耐摇了摇头。
“学艺一道,最要紧便是这个‘耐’字。不管才分多高、心思多敏捷、手脚多灵便,若缺了这个‘耐’字,都难有所成。你可知道这‘耐’字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忙答道,“是能耐。”
“呵呵,答得也算不差。人得先能耐,而后才会有能耐。”
周耐听得糊涂,不由得皱起眉。
“能耐,是能耐得住。一个人能耐得住多少辛苦烦难,便会有多少能耐。一切耐中,最难耐的是时日,最缺不得的也是时日。譬如庭前那株梨子树,耐不过冬,便发不得芽;耐不过春,便开不得花;耐不过夏,便结不得果;耐不过秋,便成不得熟。我看你,一切具足,只缺一个耐。跟我学艺,你怕是得二十年才能出师自立,你可耐得住?”
他微一愣,随即大声答道:“耐得住!”
其实,他才七岁,连八岁会如何,都无从设想,更莫论二十年。师傅听后,笑了笑,随即唤他起来,叫其他徒弟跪拜。
自那天起,周耐便跟着云戴学艺,也渐渐惯习了这个新名字。
其实,即便拜了师,父母欢喜到那个地步,周围匠人们尽都羡叹不已,见到他,再不敢视为孩童,话语神色间满是恭敬,周耐自己也甚是得意。但他心底里,多少都有些不以为然,直到见识了云戴的技艺,他才越来越敬服这位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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