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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定变了色。我希望阿娥说下去,这样就会把个中的缘由说个清清楚楚,一切就会真相大白。我握着她的手等了又等,她却并不开口,像在想其他的什么事。我想,阿娥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她一定觉得我十分荒唐吧。阿娥的沉默是那种很宁静的沉默,她显然不希望我开口,似乎她预先就知道我的疑问太多了,回答起来没个完。终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她要走了。我想送送她,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她走路的样子和她父亲一样,很像鸭子。我猜测她是回到她的玻璃柜里头去,这样一想不由得很害怕,要是她刚才死在我身旁,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那些天我神魂颠倒,总是想往阿娥家那边跑。门是关着的,我不敢喊门,窗户又太高。我心事重重地在外面徘徊,阿娥的父亲一出现,我就假装在屋檐下玩修城堡的游戏。有一天,阿娥的父亲进屋后,同阿娥在房里高声说话,我在外面全听见了。那父亲问:"外面那野小子是怎么回事?"女儿就回答:"大概是妒忌我吧。"然后还说了些其他的,总之是我难以理解的话。阿娥的声音就像从一个坛子里面发出来的一样,伴随了嗡嗡的回音。
中篇小说(二)第79节阿娥(2)
有一天阿娥终于出来了,病恹恹的。她用蔑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砌的城堡,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太阳多么好啊,阿娥!茶树开花了呢!我们去山上捉小鸟吧。"我想讨好她。
"我不能晒太阳。"她简短地说。
"真可惜,真可惜,长年躲在那种柜子里,多么可怕!"
"你这蠢货,柜子里才有意思呢。我只要一出来就难受,你没看到吗?阳光使我的血变黑,花粉使我的气管粘膜肿胀,最糟糕的是,我在外面无法想事情了。我想出来的那些个事,你永远想不出。你这样的人就只会玩这种古老的游戏,因为人人都玩这种游戏,真是乏味透了。"她一边说一边往房里走。
我连忙紧紧地跟上去,阿娥似乎也不反对我参观她的家。玻璃柜很精致,同房里简陋粗笨的陈设形成鲜明对照。长方形的体积比一个大人的身材还长一点,前面是一扇推门,四根闪亮的不锈钢柱子上面车出漂亮的螺旋花纹,立在柜子的四角作为支撑。那柱子简直有点豪华气派了。玻璃门的一侧嵌着一根管子,管子连到一台小小的机器上。阿娥说这个机器一开动,玻璃柜里面就可以保持真空状态。"那种情形啊,妙不可言。"我弯下腰去看那台机器,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咳嗽的声音。阿娥立刻将我往外推,小声说:"快走,快走,你的气味留在房里,父亲要暴跳如雷的。"她猛地一用力,我跌倒在门外台阶下。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阿娥的父亲揪住了后面的衣领,他将我用劲往泥地上撞,撞得我前额流出了血,一共撞了十多下他才罢手,我大概后来晕过去了。
我不记得那一天我是怎样挨到家的,我精神上受到的打击还远远大于头上的伤。妈妈在我床边轻轻地哭着,反反复复地说要为我报仇。
"您怎样去报仇?"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我从肿起的眼皮下看见她一脸的茫然。
"是啊,我怎样去报仇呢?"她犹犹豫豫地嘀咕道。
我躺在家里的那些日子是最最黑暗的日子,一个丧子的老女人在门外通夜通夜地嚎哭,我觉得世界的末日要到了。一天夜里我刚睡着,就有人弄我额上的伤口,那人猛地一下将伤口上的痂揭去,我在钻心的疼痛的袭击之下发出怪叫,随之看见匆匆离去的老女人的驼背。伤口的血流得满脸都是,紧接着母亲举着油灯出现了,她为我折腾了好久才将我安顿好,她不听我的解释,硬说是我自己做噩梦将伤口弄得裂开的。我闭上眼,伤口一跳一跳地痛。我想,那老女人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她死去的孽子,恐怕她才是寻上门来报仇的。这一次的伤口恶化在我额头上留下了很大的疤。
阿娥是在第十天到来的,刚好是我战胜了炎症高烧的那一天。女孩的脸白得像纸,一溜就到了床前,口里一迭声地说:"抱歉,抱歉。"她凑着我的耳朵小声问我是否有人在我病中来骚扰。我就说了老女人的事。
"她是弄错了人吧?"
"不会吧,我看这事是父亲的主意。"她神情恍惚地说。
"你睡在玻璃柜里也是你父亲的安排吧?"我怨恨地讥讽她。
"!不要乱说嘛,现在我们俩已变成一根藤上的瓜了。就因为你闯到我家里去,事情才变成了这样。"
她这样一说,我的气全消了。我想坐起来同她握握手,可是窗户上有几个脑袋闪了一闪,他们是街上的孩子。接着我又听见那些大人们在指桑骂槐了。我打了一个冷噤,将双手缩回被子里。我看见阿娥如同遭了霜打的菜秧,她身上那件外套像要将她细瘦的肩头压坏似的,她一脸痛苦。
"我要回去了,这里的空气我受不了。"她声音微弱地说。
她还没出门我就闭上了眼。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她来干什么呢?是她父亲派她来的吗?我越想越不安。接着我又想到阿娥的处境,又觉得她绝不是她父亲的帮凶,而是被她父亲掌握的工具。我对她的看法总在两极之间摇摆着。
我在养伤的日子里暗暗地在心里制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谁都不能告诉,妈妈也不能。伤一好我就跑了出去,我不理睬那些孩子们,独自一个向前跑。奇怪的是这一来,大家都驻足向我张望,就像看呆了一样。我心里又有点得意洋洋,步子迈得更高,好像胯下骑了一匹马。我跑呀跑的,跑到了山脚下,我抱住那棵大松树时才猛然醒悟:我跑过头了。那边街上的孩子们大呼小叫的声音顺风隐约传来,使我陡生一种平和的幻觉。我回转身往阿娥家里跑,在快到她家的那道围墙的前面我停下了,我看见阿娥正好病恹恹地坐在屋前。
"阿娥--阿娥!"我轻轻地唤她,手里捏着一把汗。
阿娥的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小跑步朝我过来了。
"你怎么竟敢又到这里来,不想活了么?"她低声地、严肃地说。
"阿娥,我是来邀你的,我们跑吧,翻过这座山,到我舅舅家里去,他会收留我们。我这位舅舅,从不大惊小怪。我们跑吧!"
阿娥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示反对,甚至显出很神往的表情,口里念叨着:"山那边--山那边,好主意,我还从未到过山那边呢!哈,你这小鬼!"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在我头上拍了一下,重又陷入了幻想。
"还等什么,跑呀,跑!"
我牵着阿娥跑了几步,她就甩开我独自飞奔了。原来她根本没病,她跑得同我一样快,甚至还要快,我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红得像两朵花,汗珠从她鼻尖冒了出来。真是奇迹啊。我们又到了那棵松树底下,这就要准备爬山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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