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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秉正就笑着将书卷到手上托着,一挑眉毛,“想睡?”三郎遂又打了个哈欠,在他怀里腾了个舒服的窝,睡了。苏秉正就捏着他的脸蛋,“起来,朕还没准呢。”三郎于是回了他一溜亮晶晶的口水。苏秉正反手就抹了他一脸,道:“别睡。”三郎被这流氓爹折腾得十分无奈,想哭又嫌丢人,只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望着他。苏秉正就从盘子里取了湿毛巾给他擦脸,道:“三郎还不会叫娘吧?叫一声娘——阿爹就准你睡。来,跟着阿爹叫,娘——”三郎脸被他笨手当团子揉来揉去,此刻才终于挥开了。他于学话上还是相当用心的,听苏秉正叫了遍,终于琢磨出叫法来,于是就试探着,叫了一声……羊。苏秉正还欲纠正他,却忽而怅然若失。三郎叫得再准又怎么样呢?他阿娘已不再了。他便给三郎掖了掖衣服,“睡吧。”三郎竟瞧出他难过来,就叫了一声“爹”,眨了眨眼睛,又叫“娘”。苏秉正心里越发难受,竟还能微笑起来,“你叫她也听不见。你阿娘最没良心……朕叫了她十年,她都不回头,你叫这么一声,有什么用?”半晌,又说道,“原本以为有了你,她就肯回头了。”可这孩子竟成了她的催命符。他其实并不比苏秉良幸运多少,当年他杀了苏秉良,其实也就杀了阿客的心。也许每每与他同床共枕时,阿客总不能忘,他手上沾着她喜欢的人的血。可那个时候他不曾给阿客忘了这个人的时间。他就只是想着与阿客共赴云雨,急于在床笫间逼她承认喜欢。孰不知他越是百般手段令她沉迷忘情,她心里便越要自虐自厌。终于到了厌食厌生的地步。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做错。可已太晚了,到了那般地步,连他的碰触也已成了阿客的心魔。他们之间做了足足十年的夫妻。但这十年其实是名存实亡的。阿客总是想他能与旁人琴瑟在御,儿孙满堂。她才好远遁于世,去寻找卢家的遗裔,过几年自己想过的日子。而他呢,明明喜欢的人就在身旁,甚至与他有夫妻的名分。可他就只能远远看着,不敢逾越半步。甚至与旁人生儿育女。他即位立后时,已人人皆知他与阿客就只是姊弟的情分。因他少时多难,有高人批命说阿客是他的贵人,才娶来冲喜的。至此阿客该功成身退了——可他就只在心里恨那些人的愚蠢。他爱阿客,谁敢将阿客与他分开,他必神来杀神,佛来杀佛。但就算他强将阿客留下来了又怎么样?足足十年间,他连抱抱她都不能。三郎自然不懂苏秉正的心事。苏秉正不烦他,不一刻它就跟床睡成整个儿。苏秉正就起身去博古架上,取下信匣。那匣子里其实只躺了一张花笺,是那年七夕节,阿客写来邀他小酌的请柬。那日收到花笺的时候,他就将所有事都给忘了。他不敢想阿客是什么意思,给出那么多解释好让自己别抱有太多绮念。可又怕万一真有苗头,再因自己的不解风情给错失了。便连到了之后该怎么跟阿客打招呼,都设想过许多情形。自然是都没有用上。那夜月亮早早的沉下去,他们就坐在庭院里看天河。还像年少的时候,在她面前他总有炫耀不完的本事,她就含笑静静的听。她还叫他“黎哥儿”,偶尔也插嘴说些琐事。她读的杂书多,什么东西都是信手拈来。听她娓娓道来,苏秉正心境总格外容易平复。不知不觉就聊到很晚……他便踟躇起来,不知她是忘了该赶他,还是默许他留下过夜。终于一直耗到不能再拖延的时辰,她已经露出了倦意,仿佛垂头就能睡过去。他偷偷的想要摸一摸她的手,却被她拉住了。她只垂着头,轻轻的说,“别走。”那一晚他抱她的时候,手上其实一直都在发抖。他手心的汗渍沾了她的头发,生怕扯疼了她,便不敢动。那大概是他一辈子最笨拙的一场性事。天明的时候她在他臂弯里睡过去,他只是将她贴在怀里,生怕一觉醒来发现是一场梦。他以为十年错过,终于有了转折。那是这辈子他唯一想要的人,她终于愿意和他在一起。哪怕她还没有爱上他,只要给他机会,他们总还是有未来的。但这一辈子,其实也就只有这么长而已。他居高临下的在嘲讽苏秉良,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接连数日,苏秉正心情都不好。这不是能道与外人的事,他就只能闷在心里。只有在蓬莱殿里,瞧见卢佳音的时候,才能将这些心事暂且遗忘了。忘记自己喜欢的人固然难,但死别的时日久了,明知无望,渐渐也就习以为常。甚至连痛楚都觉不大出来。自那日当着卢佳音的面提起阿客,苏秉正便再不能将她做阿客的替身。可他有时也会恍惚,觉得自己现在对她和之前其实并无太多的区别——毕竟都生着那样一张脸,叫着那样一个名字,连日常的谈吐习性都难以区分。然而再像也不是同一个人。她不曾经历过阿客所经历的人生,不曾和他一起长大,也不曾在那些年岁里被他爱过。她们就只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不过这世间也并没有不许人移情别恋的道理。凭什么他就只能一辈子只喜欢阿客?阿客都不肯爱他。如今这样过日子,很好。这一日他照旧宿在了蓬莱殿中。因眼看着就是上元灯节,王夕月又忙碌起来。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进展太慢了到了很关键的时候了,脑子里构思了很多遍,一下笔又跑了本来想多写些再贴的……熬不住了。明天补吧正文44雾散(三)三皇子身旁照料的奶妈、保母尽够用了,又有采白这一等的掌侍姑姑在,也并不需王夕月操持许多。只是近来她颇有紧迫之意,便十分不想被这些琐事削减了与三皇子相处的时间。干脆将他带着身边听事。三皇子也不淘人,安坐在王夕月的怀里,就瞧着底下人生百相。没见过的东西和人,总是容易吸引他的注意,他倒也十分得趣。宫里的姑姑们自然都是懂事的,只随口说几句得体的奉承话,并没有蝎蝎螫螫的做什么姿态。这一上午过得倒也平静。一时各宫里、亲眷间的赏赐,洒扫祭祀一干事宜安排妥当了。王夕月才略起来活动了活动,将小皇子托在怀里,笑道:“你却十分乖巧,给我省了不少心。瞧你盯着看了一上午,都看出些什么来呀?”小皇子自然不明白这底下许多人的许多关节,他爱高,王夕月一将他托举起来,便十分开心。咿咿呀呀的说道,“娘娘……娘娘……”他咬字尚不十分清晰,王夕月只是逗弄他,哪里想的了这么多?还是流雪忽然欢喜道,“小殿下可是在叫‘娘娘’?”王夕月才“哎呀”了一声,立刻欢喜得狠亲了他两口。可也知道这个“娘娘”她是当不起的。这宫里能让皇子公主们叫一声“娘娘”的,也只有已故的文嘉皇后。小皇子叫了,她敢不敢应,也得看苏秉正准不准。然而若不能叫娘,以后小皇子又怎么称呼她?若也只跟旁人一般称她昭仪,未免太憋屈。毕竟这是她养育的第一个孩子,虽不是她怀胎十月所生,可也用了许多心力。这孩子在她心里,也与旁人是不同的。是以欢喜过后,竟有些酸涩了。笑道,“也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万一你阿爹以为是我教的,可就说不清了。”想了想自己倒也了然了——那些来禀事的姑姑,自然都是称呼他“昭仪娘娘”的。这孩子听了一上午,也跟着有样学样。随口就冒出来了。若只知道悲春伤秋,那也就不是王夕月了。她想明白了原委,也只斟酌了小半刻,便对流雪道:“若再有人来禀事,且让甘棠看着处置。我带着三郎去蓬莱殿走一趟。”蓬莱殿里,苏秉正正在窗下画梅花。也是那日与卢佳音说起阿客为他绣的窗屏,忽而就想要画了。那画屏在他记忆中多么清晰,仿佛触手可及般,可真去画时,却又觉得自己仿佛什么都不记得。纸上笔势游走着,那寒梅根骨清韵渐成,记忆中画屏上的图案,却渐渐模糊至不可分辨了。他提着笔端详了一阵子,反而更觉得感伤了,“总以为自己都记得的……”阿客便道,“世事繁芜,哪能一枝一叶都记得分明?陛下记得当日那片梅花海,必也是有所触动的。那份用心便没有被辜负。”苏秉正仍只是闷闷的,自嘲道,“纵然辜负了,阿客大约也不会在意。就只是朕自己难过罢了。”便将画随手挪到一旁,说道,“阿客最不爱的便是工笔白描与刺绣。偏偏这两样做的最多。阿娘爱她的花鸟,她便给阿娘画,每一根羽毛都细及纤毫,仿佛可以捧着手里观赏。我不爱带旁人的针线,她便也给我绣。千枝万朵也一针一线的绣起来。可她做事只因为该去做,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是不是真的愿意。”他说的淡然,可阿客却听得难过——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人生本就有许多不如意。若都由着自己喜欢,得过成什么样子?可自苏秉正口中说出来,却又令人觉得体贴这本身就是件十分无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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