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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客脑中一时只是嗡鸣不止,她猜度不透苏秉正的心境。只能端端正正的跪下来,道:“陛下……”苏秉正面色冰寒的望着她,等她的解释。可阿客不知该怎么解释——这是卢佳音的过往,她根本一无所知。甚至究竟有没有过“梁孟庸”其人,她都是不确定的。她也只能说:“我并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枉论与他有私。”苏秉正一时竟冷笑起来,“你说上面所说都是假的?”阿客摇头道:“不敢。折子上说梁孟庸指点成国公读书,陛下只需传成国公询问便知。当年臣妾年少,养在深闺少见外男,实在说不出所以然——若有知道的事,自然不敢隐瞒陛下;可臣妾不记得的事,也不敢随口乱认。”卢毅与良哥儿有私交,苏秉正断然不会再令三郎与他亲近。可卢毅也是他亲自选定了要继承范阳卢家的人,他大约不会公开审讯他——阿客怕的是苏秉正不给卢毅申辩的机会,便悄无声息的处置了他。若只是贬谪了、永不录用,倒还好些——可苏秉正是连自己的堂兄都能下杀手的性子,他不会心软的。胡乱申辩反而徒添疑窦,不如先听卢毅的说辞,再考虑其他。可苏秉正仿佛早料到她的答案一般,怒极反笑,“好,好……你不想说,朕也不问了。来人!”阿客脑中嗡鸣更响。她抬头望向苏秉正,他便如立在地狱烈火上,目光里透着重伤的野兽般的凶狠。那气势刺人见血,可他自己也未必不觉得疼。阿客便有些茫然,她想他不该是这样的,仿佛整个人都被愤怒和意气驱使着。不分轻重缓急,简直……就像个被妒火冲昏了头的男人。片刻后她心中忽然一沉……是了,此刻他也许就只是个被妒火冲昏了头的男人。透过她,他看到的分明就是当年的卢德音。她已嫁了他,心里恋慕的却是良哥儿。那日良哥儿自她衣橱里跌出啦,他已发了狂。只是他的喜欢那么卑微的向她敞开着,他伤不了她。可那伤口在他心里亘了十年,不能发作却也不曾愈合。到了今日,才终于被人再度挑开。十年的压抑与发酵,一经挑开,便到了磨牙吮血的地步。此刻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不会信。因为只有撕碎了她,才能令他心中稍得平稳。外间并没有侍从涌入,只采白低垂了头,端着茶安静的趋步上前。就像一股流水,将屋里坚冰利剑般的气氛破开少许。阿客与苏秉正就都望向了采白。苏秉正的眸子里充满了戒备,却并未发作。采白屏息将茶盘捧起来。苏秉正只一动不动盯着她,许久,才终于缓缓的抬起手。采白待要松一口气时,苏秉正玄青色的衣袖猛的一挥,便将茶盘摔在地上。那茶杯迎面砸来,阿客抬袖子遮挡。杯子砸到她的手臂,滚落在地。热汤泫了满袖满地,腾起一片白气。采白匆忙跪在地上。道:“陛下,看在文嘉皇后和三皇子的面子上——”苏秉正的瞳子便猛的一缩——阿客,又是阿客。他这辈子就合该被阿客折磨。一次两次,一个两个,都要将心给了旁人。可阿客也就罢了,卢佳音凭什么也敢?不过就是阿客的一个影子。求而不得,那便不要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真稀罕这么一个人吗?他僵白的手指攥住了阿客的手腕,将她一拽。她手腕上几乎没什么肉,映着苍白的光,纤细得仿佛反手便可折断。“你搬出阿客来,就为这么个人,这么件事求情?”他用力的将她掼在地上。阿客摔得不轻,脑中一片钝疼。眉角的血混着水渍,一滴滴的洇入线毯里。采白忙扑过来扶她,仰首对苏秉正道:“陛下,卢婕妤……她就是客娘子啊!”苏秉正简直想仰天大笑,可怒火令他笑不出来,“姑姑糊涂了。”采白待要再说什么,苏秉正已龙颜大怒,“够了!姑姑年纪大了,若连活人都分不清,便出宫疗养去吧!”采白只能争抢着分辨道:“不信您可以问她啊,陛下!她记得婢子的本家姓名,记得先帝在涿州对她说的话,还有大夫人和小公子……那些都是只该客娘子知道的事。”她推着阿客,“客娘子,你与黎哥儿说……”茶水混着血渍流进眼睛里,阿客视野中只有一片模糊。可她觉得出苏秉正身上的怒气,他目光中杀机已然大盛,刺得她浑身都在疼。纵然此刻她与他说这些,他也只会恨她居心叵测的打听到这些事,竟敢收买采白,冒充卢德音。可到了这一步,她也不能不说。她不及开口,外间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吴吉终于带着人犹犹豫豫的过来了。瞧见屋里的情形,他忙又命人退避,候在门外。阿客便将话咽了回去。苏秉正这才收回目光,道:“白氏体弱智昏,不宜在乾德殿中奉职,准回原籍。念其侍奉文嘉皇后有功,令地方优加奉养。”又道,“婕妤卢氏……身染恶疫,即日起迁含水殿中疗养,诸人不得探视。都带下去吧。”侍卫们从命进屋,采白挣开束缚,道:“陛下……”阿客便握了采白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姑姑不必多说了。”有人拖拽她,她陡生恼怒,道:“不许碰我!”侍卫们不敢拂逆,只候在一旁。她擦去额上血水,望向苏秉正,道:“卢家收留过这样的人物,可卢佳音能侍奉天子,卢毅能袭爵成国公。却又在此刻被揭发拆穿。究竟是人无能,还是天弄巧?”她整齐了衣衫,收拢了发髻,静静的望着苏秉正,“黎哥儿,夫人总说,人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你还是更信会让自己痛苦的事?”苏秉正只冷然望着她。待到她转身随侍卫们出去,外间凉风透入吹动了帷帐,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紧绷的肩膀才缓缓的松懈下来。这一日对苏秉正而言也是艰难的。夜间用过膳,他依旧一个人在书房里静心。茶水房新换的宫女把握不好他的口味,那茶水放得凉了,满口生涩。他正当烦躁易怒的时候,忍不住又摔了杯子。吴吉忙带了人来打理,当面将那宫女斥退了。又道:“白姑姑已收拾好了东西,明日便要出京了。”苏秉正只觉得夜风寂冷。许久才回过神来,道:“她是文嘉皇后身边的旧人……令她去凤仪宫挑件东西带走吧。”吴吉忙应下。苏秉正一个人静了半晌,忽而道:“朕出去走走。”谯楼上暮鼓才歇,夜幕降临,漫天寒星璀璨。苏秉正就一个人踱步在夜风里,靴子下石板踩起来沙沙的响。初春风里生润,那水汽缓缓的沁入衣衫,却并不觉得冷。太液池边柳枝已软,在风中款款的摇曳。那池水映了星光,点点泛明。苏秉正就停在那水边。一个恍惚,就依稀瞧见水里有阿客的倒影。她褪了鞋袜,坐在青石上濯足,那明晃晃的月亮玉盘似的被她打碎又聚合。水声泠泠。她俯身时辫梢落进水里去,她扬手将辫子甩到身后,一个侧身的功夫,便瞧见了他。于是笑着向他招了招手。可他并不上前,就只是静静的瞧着。直到又一阵风吹过,柳梢点水,那影子一散而尽,徒留满池碎光他情知不过一场幻觉,可心里却倏然被难过填满。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来。——太后确实说过那句话,“人相信的不过是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可他只想笑卢佳音断章取义。她若打听得再仔细些,便该知道太后是在教他如何明辨利益、洞悉人心。真相往往残酷,世事常不如人愿。可他不能做自欺欺人的懦夫,他必得透过重重血色,看清最真的真相,然后才能真正把控局面。他自幼及长,所知所见所有的一切都是冰冷残酷的现实,只有阿客像一个柔软美好的梦境。他固然深恨不论王宗芝还是秦鸣桥还是苏秉良,有那么多人曾觊觎他的宝物,可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不能指望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她的好。阿客不喜欢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就是这么较真这么无趣的一个人,想尽了一切办法就是要霸住她,哪怕要悖逆她强迫她困住她。你也不能指望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的不好。明明知道所有的这些,还要营造假象自欺欺人——那他究竟得有多么可悲。他宁愿清醒的痛苦着。等待那遥不可及的,她也真正爱上他的那天。自然,他也足够清醒的知道,阿客已经死去了,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了。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阿客……可那真的,就只是幻觉而已。他驻足得久了。采白去了凤仪殿,又回来。竟就这么打了个照面。将到上钥的时候,天色昏黑,侍卫们认不出,便上前盘问。苏秉正命吴吉去传话,“让她过来吧。”采白很快就被带到他的面前。她已换下宫装,一身练布的素衣,身无长物。他就问道:“选了什么东西?”采白摇了摇头,道:“客娘子的双鱼珮。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是一件蓝田玉雕的双鲤鱼,客娘子入府时带着的。那是卢家祖上所传。可东西不在凤仪宫里。”苏秉正道:“记得,那玉佩当年阿客已给了朕,不算是凤仪宫的东西。你挑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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