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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驻饶阳传舍是刘秀的主意,我一开始还搞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可是等到他带着我们大摇大摆的进入驿馆,声称自己乃是邯郸使者时,不只是驿站的驿吏傻了,就连刘秀的部将们也都被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唬得一愣愣的,半天没反应过来。饶阳果然已属刘子舆的地盘,驿吏听说是我们是邯郸来的使者,虽因我们的形象有点欠妥而稍有疑虑,却终是不敢轻忽怠慢,没多久工夫,各种食物便被讨好似的端了上来。刘秀的这群部下早饿得两眼发花,一见到食物,真好比一群饿狼见到羊羔一般,顿时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抢作一团。“来喝点巾羹,这个清淡些。”刘秀体贴入微的盛了一盌汤羹,预备亲自喂我。我斜靠在墙上,虚软的瞅着他笑,张嘴一字一顿的比着口型:“大——骗——子!”他只当未见,冲我眯眼一笑:“张嘴,小心烫。”我顺从的喝下一口汤。他这么不避人前的亲昵真是前所未有,我心里一暖,乐得接受他的殷切照顾。单从外表上看,刘秀是个丰神俊秀,温润儒雅的公子,虽然落魄,气质却高人一等,加上那万人迷似的笑容一成未减,使得那个驿吏虽满脸狐疑,最终到底还是被他纯真的笑容所蒙骗过去,乖乖的端出丰盛的食物。只是那些部下的吃相,实在太欠雅观了。除了冯异、邓禹还能稍加自抑外,其他人都跟疯了似的,只顾抓了吃食拼命往嘴里塞。我喝下一盌汤羹,又吃了点麦饭,留意到冯异一边吃东西,一边把案上的枣糒、蒸饼之类的干食悄悄装入一只青色大布袋。我会心一笑,也有样学样的抓了几块麻饼,因为没地方放,我直接揣入怀中。刘秀一直在边上瞧着不吱声,我冲他吐了吐舌,他笑了,笑容中满是无奈的疼惜。众人正吃得尽兴,突然堂外“咚”“咚”“咚”的擂起一通响鼓,鼓声震天,伴随着鼓声的还有驿吏一声尖锐的高喊:“邯郸将军到——”当啷——啷——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将神情紧张的拔出腰中佩剑,纷纷弹跳而起。我的一颗心跳得飞快,手心里冷汗直冒。众人将目光移向刘秀,刘秀沉吟片刻,忽然挥挥手反示意大家重新坐下。众将惊疑不定,不安的左顾右盼,警惕四周动静。我伸手握住刘秀的手,他冲我哂然一笑,从容不迫的朗声高呼:“邯郸将军与我乃是至交,他来得正好……有请邯郸将军进来叙话!”我手指一颤。话传了出去许久,堂外始终无甚动静。过得片刻,那驿吏畏畏缩缩的走了进来,脸上挂着心虚的笑容:“是小的看错了,邯郸将军……不曾来过……”刘秀剑眉一轩,不怒而威:“竟敢无中生有,欺蒙本使,还不给我滚出去!”驿吏吓得腿股打颤,满头冷汗的退了下去。众人这才从惊魂中找回些许神志,邓禹笑着赞了句:“明公好气魄!好胆识!临危不乱,竟能一眼识破那小人耍的小把戏!”刘秀微微一笑,并不居功自夸。在众人的笑声与赞叹声中,我长长的松了口气。刚才真是吓死人了,那驿吏煞有其事,搞得跟真的似的,若不是刘秀镇定,估计我们这一堆人今天都得阴沟翻船栽在这里。“此地不宜久留,诸位可曾吃饱?”刘秀环顾四周,语调沉静厚重。邓禹接道:“那驿吏既已起了疑心,我们的身份迟早必被拆穿,还是趁早离开饶阳为好!”众人皆表示赞同,于是收拾行囊,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撤离驿馆。车马驶近城门,才要准备出城,忽听身后远远的有人放声大叫:“来者不善——勿要放行——”我扭头一看,那人提着长裾一路追来,气喘如牛,可不正是驿馆的那名驿吏?守城的士卒本已打算放行,这时听得那驿吏一迭连声的示警,纷纷围拢起来,更有人想将洞开的城门合拢关上。我急了,大叫道:“冲过去!”可惜嗓子哑了,喊出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冲过去——”同样的三个字响亮的从我身后传来,却是发自邓禹的振臂一呼。我拔剑出鞘,左手攀住车轼,一脚踩上车上的横栏,迎风而立,准备来个鱼死网破的最后拼杀。其实这时我大病初愈,肌肉酸痛,手上握着长剑尚且不停的打颤,真要让我杀敌,我搞不好会先砍到自己。刘秀显然也清楚我的身体状况,从身后一把将我抱住:“下来!不许再乱来!”“可是……”“一切有我!”蓦然回首,刘秀浑身散发的那股杀气看得我不禁一呆。“秀……”“我不只是你的夫君,也是你的倚靠——你还有我,所以无需逞强!”长剑在手,他不容置疑的将我拉到身后。眼看一场血战即将爆发,却听混乱中门卒中有人高喊了声:“天下讵可知,而闭长者乎?放他们过去!”那人显然极能服众,一声令下,原本已关上一半的大门重新打开,我们的车马急速的穿越而过。诧异中我扭头眺望,一名绿衣门吏手持长剑越众而出,一剑刺入那名大呼小叫示警的驿吏的身体。最后落在我眼中的一幕,正是那驿吏缓缓倒下的残影。渡河滹沱河位于饶阳之南,激流奔腾,宽约数百米的河面终于将我们这群精疲力竭的亡命者挡在了河边。寸步难行,王霸奉命前去探视,回报的结果让人心寒发抖——河水湍急,河面上没有一只渡船。邯郸的追兵已然逼近,自从我们的行踪在饶阳曝露,已经完全处于挨打被追的境地。要想活命,逃亡的脚步就一刻都不能停留,哪怕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不想死,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一刻也不能停!然而……滹沱河!绝情的滹沱河将我们硬生生的堵在了河岸。身心皆疲的众人接受不了这么残酷的打击,逃亡的士卒日渐增多,这些逃散的人一旦遇上邯郸的追兵,我们的行踪便会被立即发现。在风雪中昼夜兼行换来的代价是惨痛的,蒙霜犯雪,□在外的肌肤全都冻裂生疮,尤其是脸上,每每张嘴说话牵扯到脸部肌肉,都会感到一阵钻心的疼。这一日我随王霸再探滹沱河,仍是一无所获,无法找到船只就无法渡河,无法渡河就意味着我们只能等死。“大司马!”“元伯!”见到我们回来,刘秀等人立即一拥而上,“如何?可找到船只?”我刚想摇头,王霸却突然说道:“用不着找船只了,河面已结冰!等雪再下个一夜,把冰冻实了,明晨即能渡河!”“真的?太好了!”刘秀如释重负,众人难掩欢愉之情。我死死咬着唇,直到舌尖舔到一股腥味。王霸撒谎!河面根本未曾结冰!但是,如果他不这么说,人心离散,不用等到明天天亮,所有士卒便会逃得一干二净。这一晚,躲在避风的破草庐内,我含着眼泪默默的依偎在刘秀怀中,听那北方呼啸了一夜。“秀儿,还记得昆阳之战么?”“嗯。”他抚着我的长发,低喃。身旁躺着一干将士,鼾声此起彼伏,我们两人独自小声耳语。“那一日我曾祈祷上苍有灵,能出现神迹,结果……”我涩涩的吸气,“你说我背上有纬图,那是不是代表着我的心愿,上苍都能听见?如果这是真的……如果纬图真的有那么神奇,我希望……神迹能够再一次……”我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他用力抱紧我,粗重的呼吸激荡在我耳畔:“我知道……其实滹沱河并没有结冰……”我捂着嘴恸哭流涕,呜咽的憋着气,泪如雨下:“秀儿……我要你活……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哪怕得用我的命来换……”他重重的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抱在怀里,恨不能将我揉入他的身体,融入他的骨血。北风,凄厉的尖啸了一夜。这一夜,我在绝望的心碎中沉沉渡过。身畔紧紧相拥的是我的夫!秀儿……我愿拿命来换你生的希望!只因为……我爱你……雪,漫漫飞舞。众人欢愉的笑脸绽放在这雪花飞絮的寒冬,唯一没有笑的,是刘秀与王霸。后者震惊,前者沉默。而我,则漠然的倚在岸边的石壁上,静静的望着停止咆啸的滹沱河。神迹再次出现!滹沱河一夜冰冻,虽然河面上的冰层还不算太厚,然而从我站立的地方一眼望到彼岸,耳边已再无任何河流流淌的水声。滹沱河结冰了!邓禹与冯异指挥着士卒挖来细沙撒在冰面上,先把马匹、车载陆陆续续的运到对面,看着冰面上一步三跌,小心翼翼的犹如企鹅般的笨拙身影,我心里却是带着一种难言的苦涩。刘秀与冯异交代了几句话后,转身向我走来,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我不禁一阵紧张,双手交叉,十指拢在袖管内不住绞着。他在我面前站定,目光平静,脸上殊无半分笑意,这样严肃的刘秀是十分骇人的,长期沉淀的气势像是陡然从他微笑的面具后面喷发出来,牢牢的罩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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