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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人男人接了钱,哪里还有火气?一个年长些的陪笑道:“小的们不敢扯谎,我家老爷真不在。”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宫里那二位着实的不自在,一时一刻也离不开我家老爷,这都留宫两三日了,晨起时有个换班的太医来送信儿给夫人,说是老爷还要再留些日子。”
杜氏的心沉了又沉,面上仍是淡淡笑意:“老爷不在,那我给夫人问个安吧。”
另一个年轻些的男人忙接口道:“夫人也不在,往国公府去了,惠格格打发人来请的。”
杜氏微蹙一蹙眉,吴家、沈家,到底又与骆家串在一起处了。她缓缓起身,不急不徐地朝门外走:“既这么不巧,我家去了,沈大人回来,劳您二位给说一声,就说……”杜氏的声音陡然冷下来,“萧家来人,有事想当面请教沈太医。”说话间,人已经出门,搭了福妈的手,上了车。憨三儿不管不顾,大声吆喝着牲口走了。
两个男人因得了好处,只顾高兴,直到骡车走远了,年长的才回过味儿来:“她是不是带着气走的?”
年轻的用牙咬了咬银子,欢天喜地地揣进怀里:“净瞎说,带着气她还能给银子?”
福妈坐在车里,眼瞧着主子颜色不好,小声问道:“太太,咱们接下来去哪?”
杜氏失神地摇摇头:“这可再没处儿去了。”
“那咱回吧。”福妈道,“姑娘一个人拾掇老爷的物件,我不放心,明儿咱不是还要看老爷去嘛。”
杜氏不再说话,福妈偷眼看去,女主人一双好看的眼睛早浸满了泪,她眉头紧锁,狠狠咬牙,只不肯让泪流下来。
国运不济,外界如此,牢狱里更只剩下糟粕。被朽断了的木槛,鼠蚁白日横行,连狱卒都垂头丧气,似乎他们才被判了重刑,永无出头之日。
因着萧济川尚有内廷供奉在身,杜氏又上上下下使银子打典,既便牢狱里腌臜,那管狱的牢头、差役也不曾为难他。只是外有贵宝的威胁,内有人命官司,济川连续几日不得安心,面容憔悴,胡须毛躁,头发见了白,杜氏看在眼里不免心疼,强忍着眼泪。
黛秋将包袱一个一个递与父亲,许是闻见了香味,一只黑灰的大老鼠飞快地从她身边窜过,惊得她一声尖叫,扑进母亲怀里。“别怕,不碍的。”萧济川心疼地背着女儿的背,因着使了银子,牢头放济川在栏槛外与家人相聚。
“你不该带她来的。”济川低声道。
杜氏勉强笑道:“咱们的丫头哪里就这样金贵起来?”
“爸,我不怕!”黛秋正身向父亲道,“这么多东西妈拿不了,哦对了,这是桥儿的画,特意让我带来。”说着,她将画展开,递到济川面前。
济川看画,面上不由带了笑意:“你们姐儿俩好好的也罢了,这些日子,家里事多,你要好好照管家和桥儿。”黛秋狠狠点头。
“秋儿乖,这里脏,你去外面等。我和你父亲说两句话。”杜氏含笑道。
黛秋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心中十分不愿,又很知道他们要说些不要她知道的话。她抿了抿嘴,才要起身,一只大手拦下了她。
“让她在这里吧。”济川伸出手,才看见手背上有些污渍,当年学医时,老先生常讲,行医诊脉的人,手、眼、心都要干净,济川默默地收回手,仿佛做了错事,他不好意思地抬头看向妻子,“孩子大了,该知道些艰难。再说秋儿这么灵透的孩子,你就是瞒也瞒不住,一知半解的,反让她小孩儿家家的不安心。”
杜氏犹豫片刻,摇头道:“这也罢了,但我看老爷待这地界虽有些腌臜,狱里狱外这些人并不曾为难老爷,秋儿自己作主带了些散碎银子,我想着打点一二,也使他们得了好处,老爷也好过些。”
眼看着黛秋出了监门,夫妻俩对过了各自得到的消息,萧济川故意不说贵宝的事,他太清楚杜氏的脾气,若她知道是贵宝在故意使坏,那豁出命来也是告状,告出萧家的清白。贵宝是惠春格格的亲弟弟,他们哪是好惹的?万一他们恼了,怕是娘儿俩的命都要搭上。更何况,贵宝要的东西,萧济川是无论如何不能给,并不是那方子有多珍贵,只是若落到这样的恶人手里,赚黑心钱不是其次,辱没了萧家的家学,济川才当真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他可以死,但定是要留下清白的。
“不瞒老爷说。”杜氏压低了声音,“我这几日也各处去过,沈从兴、吴仲友和国公府……他们面儿上八竿子打不着,可我总觉得,底子里他们是在一条线上。老爷的案子不会是这起子人作耗吧?难道是那位惠大格格为了前次的事,故意找茬儿为难咱们?”
“我不过一介平庸之人,哪里能劳动这一伙子人来刁难我?”杜氏一向聪慧,济川是知道的,可离真相越近,只怕连她们娘儿俩也要遭殃,他便故意闭口不接话,双手将妻子的手合在掌心,那手原本细软光洁,不过这些日子的磋磨,竟干裂开几道血口子,济川不免心疼,有一瞬间的纠结,竟不知他心里一早想好的话该如何开口。
“我的事累你们娘儿们吃苦,虽然这样,你也要保重自身才是,其他的事,听由天命吧。国公府、太医院……你就别再追着不放了。”济川轻叹道。
“老爷别胡思乱想。”杜氏反握住丈夫的手,狠咬了牙,“我无论如何要求老爷出去的,老爷一生行医行善,难道就这么白白遭人陷害?”
济川摇了摇头,心里拿定了主意,又开口道:“我这里确有几件事要托你,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帮我办好。”
见杜氏用力点头,济川方道:“第一件,你要照顾好秋儿,她今年十四岁了,自幼心大主意大,敢一个跑去国公府救我,是个有才干的好姑娘,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且要先顾着孩子,我很知道你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但你心里要想着咱们的女儿,也要先顾好自己的命。”
杜氏心头一紧,才要开口发问,只听济川又道:“第二件,我欠文家的一条命,这辈子是还不上了,将来无论多艰难,咱们都要扶养桥儿长大,更要教他成人,远笛人物品格你是知道的,咱们必要教导桥儿读书上进,知义明理,不能辱没文家的门楣。”
杜氏心中越来越慌,济川这哪里平白的说话,分明是交待后事,他们夫妻一心,就连此事也想到一处,济川要想走出牢房,那是千难万难的事,他没有医死人命,却走不出这个死局。
“最后一件……”萧济川咬了咬牙,才缓缓开口,“这一件你无论如何要替我办好,万一我有不虞,你往我书房里,把里面所有的医书都烧掉,一本不留。我若能逃出命来,咱们一家人同游山河,若不能……”
萧济川看着妻子惊恐的眼中一颗一颗豆大的泪珠滑下。“老爷,那是你一生的心血,万万不能,老爷,我拼了命也会救你出去。”杜氏泣道。
“告诉咱们女儿,咱们萧家人再不要行医!”到底说出这一句,萧济川苦笑两声,“咱们这样的歧黄人家,还说什么悬壶济世,其实连自己都救不了,反连累别人,春蕊姑娘年纪轻轻一条性命,竟白白地因我而死。秋儿一个女孩儿家,我只望她安稳一世,不波无澜。”
前两件,杜氏只觉得心惊,这最后一件却让她心如刀绞。萧家世代行医,医术家风一向为人称许,萧济川的前半生都醉心于研究医术,济世救人。杜氏太知道他如何会交待这样的事,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如此心灰意冷。
杜氏直直地盯着丈夫,看着济川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杜氏几乎咬破嘴唇,重重地点头。萧济川干瘪的双颊忽然绽出皱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自肺腑地笑过了,他笑得五脏俱颤,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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