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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汉王有王妃相伴,其乐融融,这边卢尚书却是愁得头都白了几许。
汉王殿下连日来皆是神思不属、忧心忡忡,今日不知怎地,竟是眉开眼笑,好似一夜之间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一般。可他与汉王同行,除却夜间就寝,与白日马车上行路,可谓半步都不错眼,岂能不知这一路来并无异常。
偏生殿下又不邀他同乘了,如此一来,越可疑。
卢尚书以为小汉王心机深沉,不可轻易小觑,有此先入为主的印象,汉王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高深莫测。
唉,正当南征之际,朝廷可经不起动荡。且一国之君雄才伟略是好,运筹帷幄也佳,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更是情理之中,但如小殿下这般年岁少少便能伪作天真良善十来年,怕是个天生的阴险之人,阴险之辈若登大宝,可不是黎庶之幸。
卢尚书心道,此番了了两郡之事回京,兴许要禀一禀陛下,多少做点防备。
行了半月,东城郡近在眼前。这一日,他们就到了东城郡外的官驿歇息。钦使自京师而来,并非机密,东城郡郡守与郡中大小官吏早已恭候多日,季舅兄也匆匆赶了来,一同候钦使大驾。
季舅兄名温。起初放走了那县令送入京去的奏疏与证物,当真惊出了一身冷汗,数日不能有一刻安定。他能被朝廷派遣至州郡,担任征收粮饷这等重任,可见并非庸人,闭着眼也能想到一旦他这胆大妄为之事为朝廷所知,他颈上头颅怕是留不住了。
如此一面遣人入京求援,一面担惊受怕了大半月,汉王殿下为安抚使的消息忽然传来。季温呆了半晌,随即大喜过望。他与太常是连襟,汉王殿下又是太常子婿,都是一家人,多半是汉王殿下与太常在京中走动,将他这事给压了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朝中瞒得紧,季温还不知太常早已入狱,喜孜孜地日夜期盼,只望汉王殿下早些来,将他这事了结干净,也免了他总叫此事压在心上,烦闷得很。
这日总算将钦使等来了。季温远远望见车驾渐渐驶近,不慌不忙地正了正衣冠,一身庄重的官袍教他穿得轻松写意。
待车驾至驿前停下,季温方不紧不慢地将凝重挂至脸上,显出忧心忡忡的姿态来。
车门打开,季温抬袖,那动作,仿佛衣袖坠了千钧铁石般沉重。
汉王自车中走出,落地站稳。众人一齐行礼参拜。
汉王一怔,他们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路,几乎称得上风餐露宿,便是穿过城郭,亦是一切从简,连沿途刺史、郡守拜见,都先遣了侍从去免了。不想到了东城驿,竟让她见了这般隆重的场面。
汉王先惧了惧,但她很快想起此行是有重任在身的,可千万不能让人看出她心中怯意,便忙板正了神色,略一点头,淡淡道了句:“免礼。”
季温听见这声免礼,与众人一齐称了谢,直起身子来。他曾在京中远远见过汉王一回,知她是名尚未及冠的少年。此时至近处端详,仍不免感叹了一回汉王年少。
约莫是因赶路,她未戴王冠,亦未着公服,只随意戴了顶幞头,穿了件红色的宽袍。瞧上去似乎比实际年岁还小上一些,神色严肃,一对漆黑的眼眸中却隐隐漏出少许的稚气。
朝廷竟派了这等年少的亲王来,季温心头又是一松,正欲开口请殿下入内,便见汉王转头望向一旁另一乘马车。
卢尚书这时正扶着仆役的手,颤颤巍巍地跨下马车。
汉王的心中无可避免地生出愧疚来。平日尚书与她同乘之时,不至于这般疲惫的,都怨她,舍不下阿瑶。
汉王上迎了两步,伸出手来,搀住卢尚书另一侧。
卢尚书极力隐藏起复杂的心思,望了汉王一眼,汉王面上的关切真诚极了,半点不似作伪,是当真关心他的身子。
多好的孩子。懂事礼貌,从不端架子,卢尚书连连哀叹。
他有一孙儿,与汉王一般年岁,才气颇高,又肯用功,正是前途可期之际,唯一不足便是太过自傲。卢尚书为此时常愁,他处迟暮之年,护不了儿孙几年了,倘若他故去后,孙儿仍这般高傲自矜得罪了人可怎么好。若是孙儿有汉王殿下一半平易近人,他纵是立即驾鹤西去,也不必担忧了。
想到孙儿,卢尚书目光便柔缓了许多,然而须臾,他立刻想起,假的,都是假的,小殿下心思深沉着呢。
心中一时竟生出许多惆怅来。
汉王扶住了卢尚书,卢尚书身形枯瘦,隔着衣袖便如摸到了一把骨头,硬邦邦的。她一时忘了早前想好的“卢尚书看起来十分严厉,要尽量躲着一些,不然说不定会凶她”,语带关切道:“老尚书可还好?”
卢尚书立即收敛起诸多心思,回道:“一把老骨头了,倒还撑得住,有劳殿下挂怀。”
卢尚书一把年纪了,还要经此劳碌颠簸,可若回到昨日,汉王想想自己怕是仍会邀王妃同乘的,她顿时更内疚了。
季温在边上看得仔细,心道不想汉王殿下虽尚年少,礼贤下士的姿态却是丝毫不差,不禁收起了方才的小觑,上前行礼道:“汉王殿下与尚书大人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臣已令人在驿中备下热水,待殿下与大人沐浴歇息,再为殿下与大人接风洗尘。”
汉王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以为他是东城郡郡守,然看服色又高上两阶。她一时还没想到这是何人,只听他满口官话,还想舒舒服服地接风洗尘,好似全然不知东城郡做了什么好事,便很生气。板了脸道:“不必!孤与尚书也不是为享乐而来,食能果腹即可,无需接风洗尘!”
季温一开口就碰了个钉子,心中一紧,随即又想起,他从未拜见过殿下,殿下怕是不知他是何人,又施了一礼:“正是,是臣想左了。殿下受陛下诏命,不辞辛劳,赶赴此地,为的自是一方百姓,臣季温已与郡守备好文书、账目,明日便可呈殿下过目,殿下……”
汉王一向很有礼貌,从不轻易打断旁人,然而听到季温二字,知道了眼前这是何人,当即就很生气,原来这就是罪魁祸,做了那么大的坏事,竟然一点也不心虚,还装得那么坦然自若,果然是个坏人!
她打断道:“既是明日再看,就不必多言了,无事便退下吧。”
场面登时一寂,季温神色大改,心中几多念头闪过,生出恐慌来。本就一言不的大小官吏更是噤若寒蝉。
卢尚书在旁看着,轻咳了一声,道:“老朽体力不支,怕是难以应承诸位了。”
一直犹如隐形一般的东城郡郡守这时忽然机灵起来,忙开口道:“我等思虑不周,搅扰殿下与大人歇息了。还请二位钦使快快入官驿歇息。”
季温也忙收敛心神,侧身让到一旁,请二人入内。
汉王殿下如此冷硬,众人自不能再留在驿中,待汉王与卢尚书各自入了房中,便各怀心思、提心吊胆地散去了。
汉王将侍从皆留在门外,走进为她备下的房中。她关上房门,一转身,就见王妃坐在坐榻是。坐榻几旁上有一茶盏,盏中有茶,茶香四溢,袅袅冒着热气。
汉王一见王妃,笑意便挂上唇畔,然而笑意还未扩散,她神色又低落下来,走到王妃身旁,气呼呼的,很不开心:“阿瑶,那个季温,真是坏透了。”
季温之罪,几已定了,毕竟太常供词当中,将自己都供认了,总不至于冤枉了季温。可他犯了这等大罪,竟一点也不怕。
她长那么大,见过最坏的人就是她那冤枉她谋逆,试图害死她的九皇弟滕王了。季温虽然没有害她,但他害了这么多百姓,在她眼中,就和滕王一样坏。
方才众人拜见殿下之时,王妃还在车中,生了什么,自是一清二楚。她端了茶盏与汉王,安慰道:“他坏,殿下更要与卢尚书查清此事,还两郡百姓一个清静。”
汉王郑重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茶盏。
她恰好渴了,迫不及待地要喝,茶还热着,不能就此饮下,只得颇为纠结地低头吹凉,王妃看着她的头顶,无奈一笑,略略施法,热气散去,茶水温热,恰可入口。
汉王欣喜,觉得跟阿瑶久了,她也变厉害了,吹一吹,凉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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