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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凄厉的叫喊令奕洛瑰胸中气血翻涌、头疼欲裂,于是他慌不择路地逃出内殿,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爬上岸,独自坐在地上狼狈地喘着气。这时一道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悄然停在他面前,用宣读神谕般的语气笃定地开口:“为了我们柔然,你没有做错。”
奕洛瑰抬起头,看见哥哥在昏暗中闪动着的绿色眼眸,心灰意冷之下,只带着无尽的悔意怅然反问:“就算没错……又能如何?”
尉迟贺麟见不得弟弟这等丧气的模样,皱着眉呵斥他:“我们筹谋那么久,成败只在今夜一战,你偏要在这个时候消减斗志吗?别忘了雄踞中原是你的责任,别忘了你是一位帝王!”
“不,我已经不是帝王了,”奕洛瑰颓然低语,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来,昏暗中的身影无声地透出一股绝望,“当初我为什么会选择相信你,而去骗他呢?”
奕洛瑰这一句痛悔的话,刺伤了尉迟贺麟的心,使他又急又怒地抢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传位给太子只是一招障眼法,待到功成之日,你是必须复位的。”
他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然而此时此刻,奕洛瑰已丝毫听不进去。多年的时光一幕连一幕,如纷沓的雪片,席卷了他的神魂——在二人相识的最初,是自己对崔永安强取豪夺,为他立佛建寺,向他歃血起誓,直到拉着他一起跌进这片茫茫红尘,可最后也是自己,竟然失信于他。
悔恨锥心刺骨,奈何,为时已晚。
奕洛瑰不再理会自己的哥哥,径自一步一步走回正殿,弯下腰,从地上拾起自己的兜鍪,以双手牢牢捧定在胸前,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我负了他,今夜即便战胜,又有何脸面重新做这个皇帝?哥哥,我会按照计划除去司马澈,只是将来……你替我守护景星吧,就像你这些年来守护我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尉迟贺麟听出奕洛瑰话中的去意,急忙追出一步,六神无主地问,“你要我守护景星,那你呢?”
“去找他。”奕洛瑰戴上兜鍪,径直走向殿门。
“若是找不到呢?你又该怎么办?”尉迟贺麟还想阻拦,却不敢问,如果那人已经死了呢?
已然跨出殿门的奕洛瑰顿住脚步,像是在思考哥哥这句问话,仰头望向无垠的夜空,最后,仿佛在那最玄奥的深处找到了什么,双眸再度燃起希望,闪闪发起亮来。
何其幸运,自己曾经读懂了他爱不释手的经卷。
“如果这辈子找不到,我会去他信奉的那个轮回里,继续找。”
尉迟贺麟听不懂异教的术语,只能眼睁睁望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幽暗的殿门外,眼泪顺着冰凉的脸庞止不住地滑落,沾湿衣襟。
他知道,早在看见那个中原人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会因为那个人失去弟弟,可是没想到预言的尽头,自己与弟弟最后的离别,竟会是……
这般苍凉。
尾声
神麚末年,前朝愍帝伐魏,直取新丰。适逢武帝崩殂,今上冲龄践祚,天师尉迟贺麟统兵御敌,及至两军对阵,一武将以兜鍪障面,横扫千军、矢无虚发。愍帝左胸中箭,三日后崩于帐下,由是敌寇瓦散,溃不成军。
而后,江山初定,海晏河清。
。。。。。。
嘉州,凌云山。
这一年六月,乌云蔽日,天像是漏了一般,淅淅沥沥总也不放晴。奕洛瑰身披大氅,独自站在霏霏细雨中,隔江遥望,那一座立于云水间的大佛被笼罩在迷蒙的雾气里,顶天立地。
大佛右侧,依着山崖而建的九曲栈道上,攒动着许多正在干活的人影,像一条忙碌的蚁队。
当年奕洛瑰为讨安永欢心,集合人力修造大佛,偏又急于献宝,在佛像刚刚凿成的时候便拉扯着安永来看,至于后续收尾的工程,因为后来的施恩减员及战乱,竟一直拖拉到如今。
今上即位后,战事平息、百废待兴,新上任的嘉州太守瞅着凿了九成的佛像,不舍得再劳民伤财,一道奏折递上去,请旨停工。
不料一贯体恤百姓、施行仁政的官家,这一次竟转了性,不但下旨要求如期完工,还要临江建一座九层宝阁将佛像完全笼住,为大佛遮风避雨。
这下嘉州太守焦头烂额,为了赶工,除了从本州抽调民壮,还特意拨出钱粮从外地招揽人手,简直要急白了头发。
偏生天公还不肯作美,受这连月的淫雨拖累,眼看工程就要误期。于是此时此刻,前来视察的太守袖着手躲在伞下,仰头望着乌沉沉的天空,不断地唉声叹气。
就在他忧心忡忡、愁肠百结之际,一道青色的身影忽然偏离出工匠的队列,冒着雨走到他面前。太守不由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穿着一袭青衣,虽然浑身湿漉漉地有些狼狈,态度却不卑不亢,尤其是那一双沉静的眼眸,隔着雨幕直直望向他时,竟令他莫名觉得有些心惊。
太守不觉精神一震,带着点戒备地问:“你是何人,怎地不去干活?”
那人恭敬地向他行了一个礼,不疾不徐地开口:“大人,近来江水连日上涨,您看这大佛阁的工事,是否应该停一停?”
“停?怎么停?你说得倒轻巧!”太守烦躁地冲了他一句,头顶上那么大的雨也浇不灭他心里的火,“涨,我当然知道江水在涨,除了由它涨,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人吃了太守一通排头,却依旧不愠不火地进言:“为了州城的安全,这里应当先停工,抽调人手去加固长堤。”
“停工?我若交不了差,你担当得起?”太守觉得此人与自己脑袋上的乌纱帽一定有仇,白眼一横,冲他挥了挥手,“回去干你的活儿。”
那人杵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识趣地转身,走回了工匠的队列。
没人添堵之后,太守又眼巴巴地瞅了一会儿天色,却冷不防低下头,狐疑地问陪在一旁的监工:“你可知道,适才那人是什么来历?”
那监工一颗心刚刚放回肚子里,这时又拎到了嗓子眼儿,小心翼翼地回话:“大人,此人是个游方的居士,誊录在名簿上的名字叫安永,东莱郡人。”
“就这样?”太守听罢颇有点失望,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此人极有才能,比如顺着大佛的发髻和衣褶凿刻排雨的水道,就是他出的主意,所以属下才会认识他。”那监工想了想,又对太守说,“说来也怪,这人游历到此,应招做了个散工,却不要工钱,只提了一个要求——等这大佛阁完工,有了住持之后,得让他在这里剃度出家。”
太守闻言,不由转身仰望那大佛,只见雨丝风片之中,大佛宝相庄严,自头顶分流的雨水顺着几道衣褶淌下山崖,佛面却只是微湿。于是他捻须思忖片刻,不由沉吟了一句:“此人不简单。”
这句评语令监工愣了愣,却没有再开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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