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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渠王看着芈月的背影远去,怀里心中似空了一大块,就想追出去,但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内侍南箕见他出神,忙讨好地劝道:“义渠君,外头冷,您还是回屋吧。”义渠王却摇摇头,径直向外走去:“我要出去。”南箕诧异道:“您要去哪儿?”义渠王道:“去打猎,”他朗声一笑,“雪天正是打猎的好时候。”望着义渠王远去的背影,南箕不禁惊愕,转头问身边的小内侍:“啊,雪天是打猎的好时候吗?”小内侍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南箕只得道:“咱们准备好屋子,等着主子们随时回来吧。”此时芈月的车驾,已经到了樗里疾府门口。天色昏暗,雪花纷飞,路上行人已渐稀少。樗里疾府闭门无人。白起率人护送芈月来到门前,令侍卫敲响了门。门开了半扇,一队家将踏雪走出,当前一人举着牛皮蒙成的灯笼,厚厚的牛皮透着微弱的灯光,问:“是何人敲门?”白起朗声道:“太后前来拜访樗里子。”家将一惊,连忙将大门敞开,排成两行俯身行礼:“参见太后。”白起一点头,众侍卫进来,将家将们屏蔽在两边,一直排到正厅门前,自已方去请了芈月下车。芈月披着貂裘在白起护卫下进来,此时樗里疾府中家将已经迅速去禀报了,待芈月走人前厅,便有老仆跑出来相迎。白起问:“樗里子何在?”老仆支支吾吾:“太后恕罪,公子说衣冠未整,不敢拜见太后。他说,他说……”芈月笑问:“说什么?”老仆鼓起勇气,道:“公子说,天色已晚,请太后回宫去吧。”白起上前一步,欲要张口,芈月已经摆手制止他,再问那老仆:“樗里疾如今何在?”老仆支吾半晌,还是顶不住这威势压力,道:“在后院书房。”芈月点了点头,对白起道:“让他们都留在外面,你随我进去吧。”白起躬身应“是”,却没有立时举步,而是令侍卫们先进去察看一番,只余樗里疾紧闭着的书房不曾打扰,然后再退出来,方引着芈月走进后院。后院甚是简朴,没有回廊可避风雪,只有几间平房,院中种着几株梅树,白雪红梅,在月光下格外雅致。芈月缓步走过梅树,来到书房前,敲了敲门。白起跟着芈月进来以后,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就留在后院人口处,一动不动。芈月站在书房外,听得里面无人回应,于是又敲了敲门。里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应道:“是何人敲门?”芈月听出果然是樗里疾的声音,当下应道:“是我。”樗里疾自然知道是她来了,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见她一副吃定自己的样子,无奈道:“天色已晚,老臣衣冠不整,无法拜见,太后还是请回吧。”芈月道:“内忧外患,刻不容缓,我不想耽误时间。”樗里疾道:“老臣已经递上辞呈了。”芈月道:“我还未批准,也永远不会批准。”樗里疾心中郁闷,恼道:“老臣于太后还有何用?”芈月道:“你可以于我无用,但你不能于大秦无用,于赢氏家族无用。我要你做赢氏家族的定海神针,为赢氏家族做一个大长老。”樗里疾的声音更加郁闷了:“我若不愿意呢?”芈月提高了声音:“作乱的诸公子,我必是要杀的……”就听得室内忽然“咣”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摔到地上了。芈月微徽一笑,继续说道:“商君之法,我要推行。你应该明白,从今以后,纵然是王孙公子,无军功者依然不能封爵,而且原有的利益也要代代削弱。赢氏家族的君王固然代代传继,那些作乱的人却将会被处死,但赢氏家族剩下来的子弟们,仍需要有一个有威望的长老去指引他们。大秦内乱我会平定,外交和战争交给我,内政,我交给你,如何守好惠文王的江山,和他留下的文治之政,就由你把握。”室内,樗里疾听着芈月的话,脸色急剧变化,半晌长叹:“臣已经老了,看不懂这世上之事,把握不了太后之政。太后,外面风雪已起,天寒地冻,为免伤了凤体,还请太后回官吧。”芈月站在室外,看着雪越来越大,伸出手,接着院中飘落的雪花,微微一笑:“不要紧,我在燕国见过比这更大的雪,更冷的寒夜。我会等你出来,与我一起议政。你一刻不出来,我等一刻;你一时不出来,我等一时:你一夜不出来,我等一夜;你一月不出来,我就等一月。我就不相信你一辈子也不出来。”樗里疾不想她如此强势,一时噎住,赌气道:“太后既然自己愿意等,那老臣也不勉强。”说着,他径直走到榻边躺下,还吹灭了油灯。夜更深,风呜呜地吹着,雪下得更大了。庭院中无遮无挡,芈月虽然披着厚厚的貂裘,但也不能站立不动,只得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呵着双手取暖。樗里疾虽然躺到了床榻上,但他又如何能够真的睡着,翻来覆去数次,终于还是悄悄站起来,踮着脚尖走到门边,从门缝处向外看。夜色虽深,却是月圆之夜,月色映在雪地上,倒有几分明亮。但见芈月拍拍头上的雪花,抖抖貂裘上的雪花,跺跺鞋面上的雪花,继续来回走着。樗里疾走回榻上,将火盆移到榻边,用厚厚的被子拥坐着,轻轻嘟哝:“我在这里火烤着,你在外头雪下着,看谁熬得过谁!”不料却听得外头晌起了呜嘟之声,原来芈月等得无聊,竟是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呜嘟吹奏起来。这下樗里疾更是无法安然了,但听得呜嘟之声如魔音绕耳,他干脆拿两团绢帕塞住耳朵,坐到火盆边打着瞌睡。许是耳朵塞住以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而火盆又太暖,他坐在榻上,微一走神,便打了个瞌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樗里疾一个失衡,身子向前倾去,头瞌在铜鼎上,骤然醒来。他怔了一怔,忽然记起芈月还在室外,耳边却无声息,抬眼一看,竟见窗外大亮。他细一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慌乱地伸出双手,将塞在耳朵里的绢帕扯出来,猛地跳起来向外冲去,不小心一脚踢倒了火炉,他独足跳了两下,就扑到门边,推开了门。冻得满脸通红的芈月冲着樗里疾笑道:“早安。”樗里疾跪了下去,伏地颤声道:“太后,老臣有罪!”芈月笑问:“我可以进来了吗?”樗里疾忙让开路,请芈月进入室内。此时其实天尚未大亮,他打个盹儿也不过是半个多时辰工夫,只不过是雪光映窗,方令得他以为天亮了,吓了一大跳,但此刻却是不能不让芈月进来了。芈月走进樗里疾的书房,饶有兴趣地看着室内的一切,她看到榻上扔着的被子和蹋倒的火炉,还伸手扶了—把。又走到几案前,看到摊着的地图和散落的竹简,又拿起一卷竹简翻了翻。樗里疾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无奈又有些佩服。自己过去端了火炉,开了炭盒又加了新炭,才端到芈月面前,沉声道:“太后,请烤烤火吧。”芈月伸手在火炉前烤着火,笑道:“这一夜在你门外站着,还是挺冷的,还好我在燕国的时候练出来了。”又解释道,“我们在燕国的时候,最冷的天气里都买不起炭火,差点就冻死了。”樗里疾知道芈月母子在燕国的遭遇,也清楚这倒有一半是自己袖手旁观之过,脸上有些动容,嘴角抽了抽,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芈月反客为主,伸手让道:“樗里子,坐吧!”樗里疾没有坐下,却走到门口冲着外面叫了一声:“白起将军,你也去取取暖吧,再叫我的侍从给太后送上热姜汤和早膳。”芈月笑了笑:“还是你想得周到。”樗里疾沉着脸,坐到芈月的对面:“臣可不敢做让太后生病的罪魁祸首。”芈月烤着手,笑道:“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怨气,可又拿我没办法。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樗里疾拉着脸:“老臣不及太后。”芈月笑问:“你不及我什么呢?”樗里疾道:“老臣聪明不及太后。”芈月摇头:“错了。若论聪明,秦国人赞美别人聪明都说‘智如樗里,你不聪明,谁敢说自己聪明?”樗里疾嘴角一抽:“太后是在取笑老臣?”芈月摆手,看着樗里疾,轻笑:“我的确不如你聪明,但你却拿我没办法。因为我能豁得出性命,撂得下面子,割得了肉,吃得了亏,记得住恨,匿得了怨,能一笑泯恩仇,也能一掷决生死。这些,你都不如我!”樗里疾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芈月,无言可对,本想说一些讽刺的话,但芈月自己就把脸皮踩下了,让他觉得再说也是一拳打在空气中,毫无用处。可是他心底却有一种恐惧,他侍奉过三代秦国君王,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侄儿,但这样肆无忌惮的话,这三代君王,都不敢说出来。芈月见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心里已经认输了。她接了老仆送上来的姜汤,饮尽,放下,挥手令老仆退出,徐徐道:“樗里子,你很聪明,但你太过聪明了,太爱惜自己了,做任何事都未虑胜,先虑败,未虑得,先虑失。你做任何的事,都得失心太重,只想守住你眼前的一切,不想有任何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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