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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范见归云应肯下来,很是欢喜,忙说:“我们都是小本经营,但求温饱。杜小姐先照顾好家里,开店的事我们商量着办。”说下来,两人也就定了初步事宜。归云本有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风格,此时又遇到万般的困难,想事情做事情比平时快了三倍。一面把家中里外诸事顺一遍缓急,当下就和老范定下了签租约,装点门面的事情。归云沉静自若,定大事,也定小事。老范对这位小姐情急下仍这样有条不紊大感佩服,心生爱护,说:“杜小姐,人活一世,总会有三病五灾。咱们只要忍痛沉气,发奋图强,总能捱过去的。前边就是大晴天。”归云重重点头,不流眼泪,必须微笑,誓不言倦,也不言退,定能修成正果。
她拿定了主意,心里也有了后盾,回家同庆姑一说,庆姑也赞同,道:“这也不失是条出路。”又叹,“我现在身边统共就剩你一个可靠的人了!”归云服侍庆姑喝了药吃了饭,再宽慰她:“展风的伤越发好了,只要苦过这阵,会越来越好的。”庆姑长长叹一声气,淌下泪来:“咱们家是遭了什么孽,三个孩子个个这么倒霉。幸好展风保了命,可归凤,归凤――”归云心里阵阵极痛,泪也将忍不住,庆姑又抓牢她的手,忽说:“归凤这一去,等闲是出不来了。没想到她为了展风做这样大的牺牲!”她看牢归云,“归云,你不要抛开展风啊!”
归云的心紧了紧,只能道:“娘,你放心吧!”庆姑仍是抓了她不放,絮絮说了许多话,方才入睡。归云回到房里,已是倦极,和衣蜷在床上。透过老虎天窗,能望见天空中的月亮,皎洁而明朗,孤独地悬在空中。她望着月亮,心和眼一样渐渐沉重,逐渐模糊了双眼。弄堂里打更的一声近似一声过来,又一声远似一声走远。不知哪里的野猫,窜上了房顶,在月亮之下悲啼着,和着“笃笃”的打更的声音,是夜里催眠的和音。归云只想一觉睡沉过去,醒来之后,就能神清气爽,再度为人,仍会有无穷力量。
卓阳大清早就踏了自行车跑来日晖里,走到弄堂口,方觉得自己真是发了傻劲。他靠在弄堂的旮旯,望着杜家的窗口发愣。最近他也太累了,时间紧迫,前线的战事牵动他的思绪。他恨不能手里的笔变作枪,跳出上海干一场。只有看到归云,他会奇异地安定下来。他等了有些久,想吸一支烟,又想到归云,便能戒了烟。
她是那样静定的人,安抚他浮躁的心。望着归云的窗口,卓阳渐渐理顺了些思路。她的窗口朝着东面,能沐浴到清晨第一束阳光。阳光打在窗玻璃上,他看到斑斓的七彩,她在斑斓中出现,推开了窗,一只手还扎着辫子,白净的脸露在阳光里,做了一个深呼吸。再然后,她就看到了他,微微愣了,旋即闪身从窗口消失。
石库门的铁门轻轻开了,归云轻手轻脚带上了门,跑到他的面前。“你怎么来了?”她还残留睡意的迷糊的脸上迷糊的表情,卓阳望着望着就忍不住微笑。“归云。”他唤她的名字。清晨的微风里,归云听到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微风像洁白的羽毛,将黑夜残留的委屈和辛酸,轻轻扫落。卓阳低头,能看见她眼波流转,情意浮动。他说:“哎,看西洋镜的小姐,我爱你!”
她呆了,乱了,脸在烧,心也在烧,神思浮着,似真似幻。卓阳一鼓作气,握过她的手,紧紧握住,重复:“归云,我爱你!”归云心底的一处,缠绵地开出一朵灿烂的木兰,一寸一寸,把她整个地照亮。阳光将幸福盛装,洒在她的身上。他仿佛从天而降,是她今生最大的幸运。她接不及,结结巴巴:“可,可,我,我——”卓阳见四下无人,往她额上亲亲一吻,说:“不管未来有多困难,我都愿意承担你的一生!”
归云的眼底浮上一层泪光,她伸了手,将他的手和他的爱,一起接下来。
他说:“你不知道你笑起来会多好看!所以我最怕你流眼泪。我听人家讲,眼泪流多了会变成下辈子的伤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再哭了。”她便逼回了泪,努力点头微笑:“我不会哭了,真的!”日渐高起,朝霞染红了半边的长空,弄堂的东边开始蔓延阳光,一直灿烂到归云的身边。弄堂里的人们醒了,带着新的一天的生气,打开了大门。进进出出的是生活的希望。
卓阳活泼地将自行车旋了个提溜,调转车头,说:“下班后我去医院找你。”他一路快乐地骑了出去,还吹起了口哨。他的心情在这个清晨,非常快乐,也扫落昨日的阴霾。他想,他总将避不开的问题束之高阁,有时候竟是错误。这样的主动,这样同归云两情相悦,幸福得他前所未有。他又想起了昨夜。昨夜回家已是很晚了,父亲在等着他,还同他老生常谈:“我放松你太多,《朝报》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最好去纽约留学。”他用温和的口气,恭敬的态度,对父亲说:“爸,我心里有打算。”卓汉书好像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半点作用也没有。儿子也在变,沉着了,稳重了。他倒不得法了,发现用自己的视角看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卓阳有点吃力。卓汉书道:“这些日子,你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尽。”卓阳便了然,低头,问:“爸爸,我是败家子。”卓汉书冷哼一声:“你也晓得!”卓阳出乎卓汉书意料地跪下来,说:“诗卷是祖上传下来的,但可以用来换十六条命,值了。爸,你可以抽我一顿解气。”半晌,无人说话的,只有石英钟在那里“滴滴答答”地走,卓阳躬着身,同父亲比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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