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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汉书虽是严厉的人,但从不体罚儿子。儿子放低了姿态,他静静看他,知道他也能忍辱负重了。全部的隐怒化成了焦虑,沉声喝道:“你父母的耐心是有限的。”卓阳抬了头,看着父亲,第一次诚恳剖心道:“爸爸,我不想把自己说的多伟大。但我见过血战疆场、目睹死亡、亲历烽火,我懂战争的残酷。可我不想退,退一步,我都不甘愿!我不能再让那些人在眼前活生生死去,我注定是个败家的儿子。”卓太太从房里走出来,正听见他这样说,连声音都颤了:“卓阳,你为何如此固执?”
卓阳对母亲道:“妈,你和爸爸年事渐高,经不住经年的折腾,你们应去国外才好。”
卓汉书一时转了头,望向自己的书房门顶上悬着的三个字——“独善斋”。
他记得卓阳十岁的时候,他开始给书房更名,卓阳也在客堂间的大桌子上临摹。或许写完了字,对一边看他写字的蒙娜兄妹说:“你们看我写的: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
卓汉书心里一恸,训斥:“小小年纪谈什么兴亡?”吓得卓阳丢了手中的毛笔。
在当时,他已然决意“独善”,却养出个老关怀“兴亡”的儿子来。从小写“千古兴亡多少事”,长大了就真的去烽火前线做健儿。他如今老了,眼睛也老花了,连儿子长多高都看得累了。要眯着眼才能看清楚儿子清俊的面孔上有自己年轻时的轮廓。他跪着,却是倨傲的。他不肯向他这个父亲认输。罢了罢了,他无力了。一下头发更白,面容更疲倦,他索然道:“卓阳,你长大了,我们管不住你了。但我没有法子眼睁睁看你去走血染征袍的路!”说罢起身,进了“独善斋”,闭上了门。
客堂间里又只剩下“滴滴答答”的石英钟的声音,每一声都在振荡。卓阳的心,一牵一牵地痛。他以为父亲会狠揍自己一顿,但是没有。他也有点蒙。卓太太扶了他起来,说:“你不去国外,我们两个孤老去还有什么意思?”她为卓阳烧了一碗酒酿小圆子,烧得一室甜香。卓阳吃得狼吞虎咽。卓太太为他擦嘴。卓阳拿过毛巾自己擦。“妈,你们总当我是孩子。”卓太太叹道:“你们父子俩总是谁都不肯让谁!”“爸爸更当我是孩子。但我已经长大了!”卓太太敲敲他的脑门:“你爸要是真当你是小孩子,这回没了《落花诗卷》,早把你打个皮开肉绽了。”“爸一这样,我更没谱。”卓太太笑道:“你爸常暗处夸你。”卓阳奇道:“他还会夸我?”“这回你拿诗卷救人的事,他知道了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这孩子这样年纪却大有侠风,不拘小节。’你听听可是好话?”卓阳自感愧不敢当,又是暗暗得意的。原来他也一直希求向来严肃的父亲的夸赞。
卓太太又道:“你又岂知当年孙先生革命,你爸也是你这般年龄,毅然卖了多个珍品捐赠。”她见卓阳听住了,再道,“你以为做一家之主容易?要担当的是一个家庭的安危生计。卓阳,你是男孩子,以后也会有妻子儿女,到时候便能明白你爸爸的感情和责任了。”卓阳是真听住了,又因错料父亲,心中愧上加愧,不由低头自省。“我真不孝顺!”卓太太拍拍他的脑袋:“知子莫若父母,我们也知未必能说动你,但凡有让你远离危险的希望,我们都不愿意放弃。可——”一想到儿子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她说不下去了。
卓阳适时调皮地笑:“妈,您这儿子机灵得很,会小心去驶万年船的!”
卓太太便又笑了:“你这只小泼猴,不知将来会被谁降住?”只是愧对父亲,大半夜在辗转反侧,反倒睡不好,清晨起床上班,见父亲在前天井里打太极拳,他恭敬道别:“爸,我去上班。”卓汉书云手推掌,姿态飘逸,竟没回应他。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静静站了会,才走了。
卓汉书其实是目送他离开的。卓阳想,今晚一定要争取早些回家,同父亲好好谈谈。他到了报社,莫主编及其他报社同仁正忙碌着,一进门就听莫主编扬着手里的书信笑逐颜开:“华北战场近些日子屡有捷报,可见我方将士越战越勇!”又见到卓阳,拉他到一边说:“你父亲最近是否打算将家中藏品妥善安置?”
“他并没和我提起?!”卓阳道。“我听说日本人又对古玩起了不良企图,会波及你父,已提醒你父亲尽早安排。”
“嗯!是我对家中疏忽了!”卓阳凝眉思索,他真是十分疏忽了自己的家庭,他考虑了很久,再同莫主编商议:“我想安排我父母去美国,至少目前战火烧不到那里去。欧洲是不安全的,欧陆战场战火蔓延迅猛,恐几个列强大国终不能幸免。”“你不走,你父母怎会走?”莫主编叹道,“还真是说孩子话!”卓阳忍不住一笑:“又一个把我当孩子的。”蒙娜风一样地闪了进来,一头顽劣的金发张扬着,她问:“哦,太困难了,太困难了。”
大伙不免围过去问她,原来蒙娜最近真钻在那失火石库门的事件里,竟挖出了些内幕来。
卓阳往前靠了靠,蒙娜正对大家说:“当年那栋石库门的大火烧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四马路长三堂子的姓唐的妓女,另一个是当年上海挺有名的一家叫做‘盛隆’米行的小开。”
秦编辑说:“怕是阔少包妓,与人争风吃醋的海上绯闻。”蒙娜摇头,继续说:“不简单,绝对不简单。当年这间米行经营的是东北大米,一直传说米行老板和日本人勾结,不但提供东北的日军新鲜大米,还将有毒的陈米掺进新米里卖给普通的中国市民。但离奇的是在小开和妓女被烧死的半年前,这米行老板在自家的洋房里撞破了玻璃屏风,被碎玻璃扎死了,死的很蹊跷。”莫主编道:“那真是有点门道了。”大伙听得都觉得奇,不由议论纷纷。蒙娜有些得意,又说:“当年火灾里幸存的雏妓原是妓女的佣人,现今已是百乐门的头牌红舞女。”卓阳听了心里一动,走到蒙娜面前问:“难道你找出了人?”蒙娜拿下巴尖点点他,眼角一扬,又垂下:“架子很大,去她家几回了,就是采访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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