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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浪很快退去,他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外,远在沙滩上的简才绷起来的弦这么陡然松懈下去,差点就晕了过去,还是旁人手快一把架住她。
她惊魂不定,一口气翻上来,冲着唐棣文吼:“你疯了?这种天气强迫他一次次地下海!他要是不会游泳怎么办,要是刚才抽筋了怎么办!这么冷的天,一遍遍地拍,眼看他往深处走你也不喊停?你疯了啊!”
唐棣文目不转睛地盯着监视器,一直搁在扶手椅上的手痉挛似的微微往前一推,过了一刻好像才明白简是在对他发脾气,却不理会:“他会。不要叫,这是现场收声。”
“你……”
她原来要说“你不是我老板”,但话还没出口先被刚才架住她的乔琬掩住了口。简气是气,但看到监视器里的岳江远,怒气顿时被油然而上的凄凉取代。
那就不是他了。
镜头的男人没有年龄,也不在乎姓名,茫茫然站在水里,海水没到他的胸口,他望着那所有的东西也累了,迟缓地转动着目光,看它们被送到面前,潮水退去又被推远一点。反复,反复。
他怔怔地伸出手,把刚才拼命要抛弃遗忘的东西拢一拢,围到身边,最后的姿势,停留在拥抱上。
时间给予的纵然不全为善物,却无不在人生的枝干上刻下烙印。
简盯着一方屏幕上那张从容镇定的苍白脸庞,终于泪流满面。
雨不知几时起,落下来了。
唐棣文这时才稍微移开目光,从随身带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黯淡的天气下,这种老式的银质烟盒看上去优雅得体。他点头:“好了。你们谁去把他拉回来,他已经走不动了。”
从海里出来,岳江远就甩开搀扶他的人,径直走到唐棣文面前,眼神近于挑衅,呛过水后嘶哑的声音还是很定:“不行再拍一次。这是现场收音,但我听见简的声音了。”
他说完坐到唐棣文身边的位子上,等着看刚才拍完的那一条。然而最终的效果显然把他自己也震住了,那么的绝望和疲惫,但是不懈。而那个预料之外的浪冲过来之后,他慢慢从水里浮出来,这是近岸,海水的颜色浅,四溅的水沫打在冻得发白的脸上,他只是轻轻咳了咳,涌上解脱的神情。
岳江远嘴唇动了动,有点艰难地把接下来的话说顺畅了:“最后那个把东西拢起来的镜头是我糊涂了……不是你的剧本,我不是要改你的电影……”
他突然什么也说不下去,面无表情地睁大眼睛盯住监视器好半天,才继续面无表情地开口:“我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至少让我去换身衣服,就在车里。”
“你可以回去了,今天再没要你在场的镜头,我看着他们再录几个空景也要回片场。明天放假吧。大家都休息几天。”
“好。”
岳江远跌跌撞撞从椅子上起来,僵硬地往停车场走。简不放心他,要跟过去,他也说不要。他脸色这么难看,目光不愿意与任何人对视,简也骇到,竟由他去,呆呆没有跟上去。
他离开后没多久,雨又大了些,唐棣文摘下耳机和眼镜,低声同韩少馗并乔琬交待几句,没有带伞,也往停车场的方向去了。
唐棣文没想到岳江远根本没有走,塑像一样呆在自己的车旁,一动不动。他浑身湿透,雨水和残留的海水交织着顺着头发滑到衣领里,也顺着布料滴滴答答打在停车坪的路面上。
唐棣文在他身后等了片刻,岳江远没有发觉他在场,但还是不动。他走上前,抓住岳江远握钥匙的手帮他开车门。岳江远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从石化状态中恢复,前发贴在额上,水迹满脸,所有的表情都是僵硬而虚弱的,但在看清唐棣文的脸后倔犟立刻从其他神情后挣裂开来。他没有力气,甩不开唐棣文,就别开脸一动不动,哑着嗓子说:“你只会养狗,打一下摸一下,以为这样就够了。”
唐棣文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先看见他湿淋淋的脸上滚落的水珠,心里一动,手移上去,竟然是热的。
他拨开粘在岳江远额头上的头发,要看清那张脸。唐棣文的手指并非有意划过岳江远的眉际眼角,但他还是捧住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水流纵横,一片滚烫。
冰冷的亲吻在很久之后有了温度,吻里有海水的咸苦味,还有不知被什么熨热的暖意。他们都感到雨水滑进交缠的唇舌间,是热的。
最后两个人才拥抱,太用力了,以至于如果这个时候还有别人,肯定以为他们不是永远不能见面,就是再也不会分开。
当天晚上岳江远就发起了高烧,送到医院去人都已经烧得糊涂了。医生担心会是转成肺炎,但好在没有,过了几天慢慢退了,但是医嘱留院观察一周。
他这场病真的伤了元气,几天光景,人瘦下来一大圈。简来探他时不住地叹气,也骂,岳江远只是舒舒服服窝在那里,看书,听音乐,心情好了就把成堆寄来的问候卡拆几张,再支使下偶尔拿他没办法的简把各种各样的花处理掉。
唐棣文这么忙,自然是抽不出时间去医院的,更何况医院里人来人往,总有几只镜头等在病房外面。所以当简把以上言语以更委婉的方式告诉岳江远时,岳江远就是笑,拨开挡住他视线的头发,点头说好,你不必说我也晓得。
于是出院之后岳江远也没和唐棣文打招呼,收拾出常用的东西搬到若干年前买下的公寓里,一直住到电影杀青。期间两个人在外景地和片场还是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绝口不提搬出去或者另一个那些天到底在哪里这样的话题。当一切只剩下工作,哪怕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很多事情就容易很多。拍片过程中两个人不免起争执,唐棣文会发脾气,岳江远依然脾气很好,吵完了也就过去了,只是看在外人眼里有点胆战心惊。
试映会那一天岳江远很早就到了,为了避免和唐棣文碰面,还格外挑了个最僻静最僻静几乎是视觉盲点的角落,以至于同样提早到的简见他藏在那里都笑话他未免太刻意。
他坐在这里,见唐棣文和乔琬一前一后走进来,晚一点投资方也到了,时间一到放映厅里的灯全部熄灭,音乐部分还没全部完成,所有的声效因为单调而较最后的成片更分明一些。
样片大致播了十分钟,放映厅里窃窃私语已经无处不在,就连岳江远身边的简也忍不住轻轻凑过来问他:“我怎么看得云里雾里的?”
岳江远却紧紧抿起嘴没有理会。荧幕上两个小孩正在下棋,他们坐在很高的椅子上,随着阳光从一旁的窗子里一格格爬上光影斑驳的墙壁,男孩子还在那里,女孩子的身影慢慢隐去,换成一个浑身上下被黑布包起来一寸皮肤也看不见的女人,慢慢的男孩子也不见踪影,换成年轻男子,他推倒棋盘,棋子滚了一地,小姑娘再次出现,乖巧地把棋子一枚枚地拣好,归还原位,太阳落山,房间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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