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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效果全是剪辑的功劳。简看得愈发迷惑,岳江远却愈发专注。影片里的男主角不断地做梦,不断地醒,梦里还是梦,相对比梦的奇幻和荒谬,真实的人生似乎更加荒谬无趣。
他和人交谈,絮絮叨叨没有实际意义;约人吃饭,对方总是失约;他走在平直的马路上,两旁是光秃秃的麦田,汽车一辆辆从身边飞驰而过;地铁车厢里,惨白灯光,空空荡荡;他可以轻易地从自己的梦跨进别人的,却很难溶入别人的生活……
镜头又快又短,带着不稳的躁动,这与唐棣文惯常风格简直背道而驰。岳江远其实看得也头晕,好像那些镜头自己都没有拍过,就连梦中在海里的那个画面出现时都没有带给他任何确定感。忽然,他眉头一紧,梦境不知道又怎么回到少年时候,两个孩子继续下棋,旁边搁着整整一罐的糖,五颜六色好不漂亮。
岳江远心里猛地一凉,更重的寒意从脊背处蔓延开。他起初并不知道不祥的预感哪里来,直到他听见片子里的女孩说,谁赢了,就可以先挑一种颜色啊。
男孩子年纪小得多,但是棋下得好,轻而易举胜了,笑着举起透明的玻璃糖罐,扬着头指指点点。
女孩子就笑,眼神却有点紧张,细细把味道告诉他,说到白色的,就轻描淡写,白色的是咸味的哦。
白色的糖粒为数最多,男孩子听到这里犹豫了很久,然后才用那种稚气的悲壮口吻说,那就蓝色的好了。
她笑得眼睛弯成一芽新月,接下那个看起来很沉的罐子,好啊,我们接着来下。
话音未落她再次消失在薄雾似的阳光里,糖罐打在地上,白花花的糖粒撒得一地都是。
镜头再转到棋盘旁的人影时是男人在打电话,约人午餐时候见面。他放下电话后踏着玻璃和糖走过去,视若无睹。
他坐车,半途被放下,走着走着看见那个一身黑的女人一手牵着男孩,一手牵着女孩走他前面,他跑过去追,那三个人又在身后,他放慢脚步,他们反而越来越远。
发觉鞋带松了他弯下腰系好鞋带,再直起身子后又在别的地方,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左手边壁立千仞,右手边崖深千丈,几只乌鸦迎面飞来,擦过他的肩飞往远方。
终于豁然开朗。无边的田野上,人群如潮涌来,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如同将赴盛宴,匆匆前行。
失焦的面孔模糊不清。他拉住其中一个,急问,你们去哪里。
脚步一刻不曾停留,声音冰冷麻木,去死。
另一个声音说,看你身后。
他回头,一个男人,骑着灰马,就在身后。
最后一组镜头,是海里的人绝望的双眼,天空灰蒙蒙的,暗下去,也只不过是梦境。
试映结束后厅里一片沉寂,终于有人鼓掌,掌声很大,但都是犹豫的。简站起来后对岳江远说:“我现在觉得头晕。太晃了,镜头这么晃,怎么会是唐棣文的片子啊……不过那个眼神太恐怖了,太灰暗……你什么时候留下这样的眼神的……”
岳江远想了想,转而说:“简,我想再看一遍这部片子。”
简吓了一跳:“不可能。这是刚剪出来没多久的片子,我去哪里给你找,你对我这么说,还不如直接向唐棣文要来得快。”
岳江远只是好脾气地看着她,没有动摇的意思;简无奈地叹口气,摊手:“那至少等下一次试映吧……”
她压低声音:“我想办法贿赂放映师。”
岳江远勾起笑来:“唐棣文知道一定会发脾气。”
“那没办法,现在你支我薪水啊。”简说完,顿了一下,补上,“你看公司的高层,脸色都不好啊,这部片子肯定要改动,唐棣文估计不乐意,有的磨了。”
听到这里岳江远看似不在意地转过身,往脸色平静的唐棣文身上瞥了一眼,轻声应道:“啊,大概吧,我不知道。”
果然几天后简打电话通知他近日要开第二场内部试映会。这时岳江远和唐棣文已经有一段时间除了工作之外没有直接交谈过,但这次全然是出于投资方的要求,两个人坐在一起,再看据说是调整过的片子。
果然是调整过了。却并非朝着更好懂的方向。
画面之间的切换更加短促激烈,好像每一个镜头都被打散了,再重新拼凑起来,组成一个全新的画面,顺序也换过了,但还是一样的稍一走神就会错过不该被错过的细节暗示。他们两个人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又怎么近地坐在一起,岳江远总觉得哪里的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并无法控制地时不时瞄一眼身边的人。如是数次之后他终于也发现唐棣文的不自在,他自己或许从来没有注意,可是岳江远早就替他留心,只要唐棣文稍一紧张,就会曲起左手的中指,轻轻敲在自己的膝盖上。
岳江远清了清嗓子,盯着不是唐棣文按惯常节奏进行的影片说:“我记得原著不是这样的。”
唐棣文过了一下冷漠地答腔:“你看的是我的电影。”
“说的一点没错。那你当初何必执意改编剧本,自己写了算了,才算是彻底自己的。顺便说一下,这些镜头,那么多的我,却个个不是当初拍出来的感觉,你能做到这一步,也是亏得你。”
他说得有些讽刺,甚至没有哪怕稍加掩饰的意思,但是唐棣文还是心平气和的,慢三拍地回话:“我以为你会说点别的。”
“我以为就现在的状况来看,我们除了这个,已经再没有别的可以说了,你不觉得吗?”
唐棣文闻言,转过脸来,慢条斯理回答他:“说实话,在现在,对于这些,我一点都不在乎。”
“是,你怎么会在乎。”
他们的交谈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冷,这次并不例外。这冷漠乏味又针锋相对的短暂交谈之后,岳江远继续看片,他想从每一个出现自己面孔的镜头里寻找出当时拍摄中的状态,但是它们都消失了,被唐棣文完美地重新组合,融入影片里。影片里没有一个角色是活生生的实体,彷佛只是零件,拆散了,随意组合在唐棣文认为应该出现的地方。
倘若初次试映的样片看完后岳江远犹在茫然,看到第二版,那就全然是第一种情绪了。
试映结束后坐得这么近的两个人没有说话就沉默地走向不同的人。简从后排过来和她会合,朝他眨了眨眼。岳江远拍拍她的肩膀:“这次忙完了,你去度假吧,我来买单。”
“哦,这就是贿赂了。”简大笑。
“是啊,这个贿赂很值得吧。”
说笑间余光瞥见神情严峻的唐棣文和环晏的几个老板低声交谈着走出去。
简贿赂好了放映师,拿到二版的拷贝,又借了环晏一间小型放映厅,让岳江远得以在某个周末全公司都下班后的下半夜去看片。再小的放映厅只坐岳江远和简两个人也显得空荡荡过了头,简起先还颇有义气地陪着,后来发现怎么也没明白,到底还是退缩了。再后来还是岳江远拉住她,邀她一起来分辨那些七零八落的镜头的出处,简坚持着又陪看了两遍,就死活不肯再看了,丢下一句“环晏说要再改,唐棣文发了大脾气,我看这说不定就定下来了”,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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