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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江远起先看还觉得头晕,后来习惯了,竟越看心越定,看着看着自己动起手来调整机器,几个片段翻来覆去地重放,他也照样看得不厌其烦。

他也不知道究竟在这个放映厅里待了多久,时间又是以什么样的速度在流逝。或者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倒像是被关在名为“溯日徊光”的鸟笼子里,再不理会之外的世界中的光影和人事如何流连变化。

终于在重看到不知道第几次的时候眼睛开始抗议,岳江远本意是要合目养神,不料后来真的睡着了。再醒过来至少播完了一遍,又从头播起,正是半中央,两个小孩坐在房间里下棋。

在岳江远的记忆中这是改动最小的,他看演到这里,眼睛还是痛,就想闭上眼睛听过这一段去,合眼之前,偏偏留神到看了这么多遍都没有留神到的一个细节。

他心里蓦然一沉,把片子暂停了,驻足在机器旁细细核对出现在镜头里的那张画。确定之后他又坐回去,倒退,快进,找每一个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镜头——每一个镜头,都有那幅画。

凉意迅速地从脊背处泛上来,蔓延开。

下一个动作就是抓起搁在一旁座位上的外套,摸到车钥匙后就再无一刻停留地往门外冲。

他一边开车一边想,住院的时候简来看他,她抱怨唐棣文工作起来会要了人的命,折腾到死却什么都不肯说。说着说着简说起她初给唐棣文作助理时做的第一份工作,竟是要她找一个地址。

但是岳江远自己虽然有点好奇,但很累,奈何正挂着点滴不能睡,就接着她的话问:“是什么人,和他手头的工作有关?”

简摇头:“什么啊,就是普通的一家人。一对夫妻,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家里还有个老母亲,真是天底下最平凡的家庭。不是在本市,但是住的地方不难找。”

听到这里岳江远也就一点兴趣了,问:“那时是试用期吧,你也没事,他就消遣消遣你?”

简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反正他只是要我去做这件事情,过了好久,大概两三个月才随口问起,我告诉他情况后,他就再没说什么,事情也就算是了了。”

他不晓得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件事情,但想起之后心底的阴影扩张得越发大了,一走神,还差点闯了红灯。

距他搬出唐棣文住的那个大院子已近两个月,忽然出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但唐棣文不在,除了看家的下人也再没有别的人,看到他风风火火的样子又没有人敢去拦,就任他直奔书房。

书房里没有太大变化,岳江远瞥了眼书桌,上面的相架又不见了,他无暇多管,停在书柜前面,心神不定地掠过一本本书。

那已经是太早太早的记忆了,远得足以背叛他。当他取下一本书迅速翻过一无所获又拿起另一本的时候,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他:你觉得他会疏忽两次,轻易地把过去摊给旁人看?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书房里的暖气他匆忙之下没有打开,但这个时候一点也不冷,夕阳的光线已经不足以让他看清楚每一本书的名字,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他刚拿起书架上层的一本书,书房的门被重重打开,脸色发青的唐棣文风一样冲进来,眼底燃起灰青色的火焰,看见岳江远后他停住脚步,冰冷地盯住他,面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因主人神情的严酷而收紧。

这么大的响动把全神贯注的岳江远惊到,手一抖,还没翻的书从手里翻出去,跌在地板上。此刻冥冥之中肯定有谁在他们上方一声冷笑,照片滑出来,飘到岳江远垫步的椅子旁,轻轻的坠地声,他们都听见了。

两个人看了一眼彼此,静了一静,岳江远低下头去看脚边的照片,唐棣文已经反应过来大步跨上前去抢。他抢到了手里,却太晚了,岳江远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并非当年同在这个房间所见到的一张,但差不多,黑衣的妇人挂着珍珠项链,膝上坐着一个,身边依着一个。

“你不该在这里。”唐棣文冷冷地开口,照片死死抓在手里,根本不去看。

“我忽然想明白了,过来确证而已。”

唐棣文听着他的话下颔动了动,还是冷冷地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看你拍了什么。”岳江远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个隐隐包含怜悯的笑容来,很快那笑容消失,他目光炯炯地盯住唐棣文,淡淡地说,“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的每一部片子里都会有河流。”

如果说之前唐棣文还只是脸色发青,岳江远说到这一步后,他整个人都彷佛成了铅铸的塑像。站得比任何时候都直,双眼一下子亮起来,握着相片的手捏成一团,好像彻底忘记手里还握着东西。

他没来得及说上什么,岳江远已经轻轻把话说完:“当年你要简去找的老妇人,是你妈妈吧。而你姐姐是溺死的,是么。”

——在那小溪旁,有株倾斜的杨柳树,

它的灰白叶子倒映在如镜的水面上。

在那儿,她用金凤花、荨麻、雏菊、

与紫兰编制了一些绮丽的花圈。

他看见影片里挂在房间的那幅画——

那根摇摇欲坠的枝干就折断了,

使她与花一并落入那正在低泣的小溪中,

她的衣裳漂散在水面上。

有段时间,她的衣裳使她像人鱼般的漂浮起来,

那时,她断断续续唱起古老的谣曲……

唐棣文晃了一下,终于挣脱出来,也浮出冷笑,残忍的,不动声色的,也是负隅顽抗的:“啊,难得你有闲心做这样的妄测。”

说出这句话后岳江远反而白了脸,声音透出绝望来,却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我也明白了。不过唐棣文,就算只是你家养的一只狗,养久了,总也不容易分开。没有人教你怎么爱人,你自己也没有学会,你不需要什么人,他们都要离开你。我说过,你只会养狗,其实我错了,你连狗都不会养,生死衰病,你都不能面对。”

他又渐渐地镇定了:“你说要拍这部电影,我时间都空给你,你神经病发作,我就搬出去……如果要分开,你大可开口,这都没关系,这只是私事;但是我今天看了这部片子才知道,你很好,你骗了所有的人,这部片子你可以不需要我,但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来骗我?你之前寝食难安只是为了这个?怎么样要东去却引着所有人朝西边跑?我们都不是人,是一块块积木,只要你乐意,就拆散了再拼起来!你费尽心机,骗所有人,甚至骗你自己?哦,没有,你这次终于对自己诚实了,你说出了你终于要说的话……你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对不起,总是有人知道的。”

唐棣文没有说话,微微垂着头,业已淡忘的耻辱感和无力感甚至负罪感不知从身体的哪个角落窜出来,大声地歌唱庆祝,他咬牙,冰冷的目光投在岳江远身上,他知道他在等他生气,他也知道就连自己都在等着发作,比如说肯定应该有怒气开始酝酿,但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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