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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第1页)

《遗产》

从山地回到那片滨海平原,本来应该是计划中的最后一段旅程,可此刻却怎么也按捺不住了。我突然那么急于回到平原上,急着去看上一眼。我们在山上攀登,两腿越来越沉,眼看就要被硕大的背囊压趴在半山腰上。我终于忍不住了,对梅子说鼓起劲儿翻过山吧,下山后咱们直接往北,先赶到平原上,先回老家去看看……

梅子同意了。她知道我在那里虽然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但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惟有那个角落会让我的心口灼烫……

晚秋时节,平原上的一切都被深沉的墨绿『色』染过了,它们就好像被一只巨手重重地涂抹了一遍似的,丛丛灌木绿得黑,渠水一片苍蓝——在它们的反衬下,火红的海棠树叶如同花瓣一样铺展在大地上……

我们下山之后一直匆匆赶路,简直是一路奔跑而来。自从折向北方,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了。我知道这是故地作用于每一个游子的强大磁力,它简直无所不在。不知不觉间,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却仍然感不到一丝疲累……

我噗噗的心跳、突然放缓的脚步,都预示着已经踏上了故地的边缘。杂树林子密了又疏,一脚踏不透的黄茅草、柞树棵间成熟的苍耳、结了籽的鬼针草——渐渐看得见那片果园的梢头了,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它如今已成为那个国营园艺场的一部分,成为它的一个边角。那里再也没有了一座茅屋,没有了那棵大李子树。几十年过去,小果园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和梅子好像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正是下午时光,收获过的果树空『荡』『荡』的。它们大多是年轻的树,只有不多的几棵老树垂着暮年的头,耳聋背驼,任我一声声呼唤,就是不吭一声。我的喉咙里像有一股火苗在蹿跳,一阵阵焦渴令人难忍。最后我喘息着倚在了一棵老海棠树上——这棵大树啊,它伴着我听了多少外祖母的故事,那时它的身边还卧着护园狗大青,它『毛』茸茸的脸紧贴在我的腿上。不远处有一座小泥屋,梅子从进了园子就一直看着它。我告诉她那就是园艺场的护园小屋,有个叫老骆的邻居一家就住在里面。但现在我不想去惊扰这一家,只紧紧贴在老海棠树上,无声地抚『摸』着它苍老的枝干……

我们的茅屋早已坍塌,如今的园子里没有了它的一点痕迹。我和梅子一起寻找它的原址,蹲下来。这一小片泥土啊,当年承载了何等可怕的沉重。可是现在只留下这片掺了瓦砾的黑褐『色』,上面生了几株小蓟,小蓟正开着最后的几瓣粉红『色』花朵。我把脸伏上去,嗅着它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香。这片小蓟啊,是对一座小茅屋的隐隐怀念吗?

天就要黑了。我终于走近了老骆的泥屋。可是我这才现门是锁着的。

一晃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就是从这儿走开的——一直走进了大山。那个夜晚的一切这会儿都历历在目老骆从母亲手中牵过我的手,在一棵樱桃树下最后停留了一会儿,就领我走开了。在园边的桃树下,他把我交给了一个尖下巴的中年人。

我在找那棵樱桃树……竟然找到了——它还踞在原地!是的,我认得它,许多分杈,枝干像紫铜一样光滑明亮。它如今也是一个老人了,半边枯枝,叶落满地。它在与我一起回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月亮出得多晚,天多黑啊,妈妈躲开父亲,一直牵着我的手。在樱桃树下,我们就要分开了。她不吭一声,抚着我的额头,后来抱住了我。我自长大以后妈妈很少这样做了。我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再也不愿抬起。她拍打抚『摸』我的脊背,我知道她在用力忍住。她喃喃着“别恨父亲……也不要向别人提起他,从今以后你就是另一个人的孩子了——他姓孟,你要记住他叫‘老孟’,今后遇到人一定要这样讲……”

这就是母亲最后的叮嘱。她扳开我,看着我的脸,又说一句

“你也不要恨妈妈……”

只吐出这一句她就泪流满面。我什么都明白。星光下我看着她的泪水溢出眼角,又顺着鼻子两侧流下,像小溪一样四处流淌。黑夜中只有妈妈的眼泪在光。

妈妈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给我塞进贴身的衣兜“带去吧,这等于是外祖父送给你的。他如果还在,给你的会比这多上十倍。”

我打开了那个纸包,看到了十张大面额的纸币。我从中取了三张,剩下的全还给妈妈。妈妈不要,我硬塞给她……

我知道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知道这是我们前几年变卖外祖父的遗产得到的一笔钱,虽然不算多,但在当时已经是一个大数了。它差不多挽救了一个可怜的家庭。我们省吃俭用使了这么久,至今还有剩余——母亲今天让我把它带到山里。

我会把这三张纸币一直留在身边。

大约是十二岁那年,母亲突然告诉我在那座海滨小城里,外祖父留下的那所院落已经被人占据了,他们不知要用它做什么;听人说原来的雕花大门被拆走了,有的地方还装上了崭新的铁栅栏。这所院落该是我们的,因为外祖父一直受着敌对双方的尊重,这边的人总还不至于没收他的财产吧。他的巨大声望一直在保护他;最重要的是他的结局——他的死虽然有些不明不白,但的确是被敌人害死的。所以没有人怀疑,他的遗产今天无论怎么都该由外祖母和母亲继承。只不过事情稍稍麻烦的是,由于这一家人出逃了,那个人的女婿又被捕了……大概从那时起一座院落也就无形中成了一些人的心病,也成了我们全家刻意回避的一个地方。那里连接了最大的痛,成为连想也不敢想的不祥之地。

平时没有人会提起那座宅院,因为就是它让我们经受了那么多恐怖外祖父一去不归,父亲从那里走向了厄运……我永远都会理解母亲和外祖母最后的迁离,我认为那是再明智不过的举措了。

不过那毕竟是浸染了家族血泪的一座院落啊,当有人告诉我们它正在受到蹂躏,正在开始从我们手里一点点滑脱的时候,全家人还是感到了揪心的疼痛。妈妈不愿把这个消息告诉外祖母,很长时间里都一声不吭,一个人默默承受了很久。

其实除了我和外祖母,她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事情;而且她已经把十二岁的我当成一个大人看待了。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就牵着我的手讲出了事情的全部。最后她说孩子,我们一定要夺回那座院落。

这本来是不成问题的,要知道它本来就属于我们啊——可在当时它真的是一个有点儿可笑的、同时也是了不起的决定。对于那座小城来说,我们一家算是什么?是在恐惧中仓皇出逃的人,是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我们甚至没有勇气大白天在那个小城街巷上走一趟,而今却要干一件让全城人大吃一惊的事情我们要回去争夺那份财产。

母亲领着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迈进了那座久违的城市。我们想偷偷地看一眼那座院落。我那是第一次去看外祖父的遗产,像是光顾一个神秘之地。我们走到了一条阴森森的巷子里,一拐过巷子,眼前就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北面是一道青『色』的砖墙,墙的上方探出一些紫荆花、一些高大的玉兰树。砖墙上有一个很气派的绿『色』铁门,门上装了拉铃。宅院其实很大,里面长着各种各样的花树。院子里面的格局似乎很复杂,但一望而知,那是一些特别讲究特别精细的建筑,我敢说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房子。

绿『色』的铁门紧锁着。母亲领我穿过巷子,绕到了宅院的后面。这时我们才大吃一惊原来院子还有一个后门,门后正有一伙人吵吵嚷嚷的在干什么。母亲告诉当年这个后门很小,而且是常年关闭的。可这时我们看到后门早就被开大了,还安了一个丑陋的大木栅栏门,它与整个院落是那么不谐调。正看着,木栅栏门被吆吆喝喝推开了,一帮人抬着一些破碎的砖石从里面走出来。很清楚,院里正在修筑什么。

妈妈握着我的手,悄悄地、几乎是后退着离开了。

后来我们在街上找人打听那个宅院的事情问有人在院里干什么?他们说法不一,有的说那里要被改成一处招待所;还有的说那里今后要用来关押犯人。他们说反正宅院里的过道、窗户,一切地方都要安上铁条……我觉得这太可怕了。他们要关押什么人呢?他们有什么权利侵占我外祖父的宅院呢?

第二天,母亲一个人到小城去了。我知道她去干什么。我心里知道那一次行动有多么可怕,我觉得母亲真够勇敢的。

那一天很晚了母亲才回来。她告诉我,接待她的是一个十足的混蛋,他蛮不讲理,说那座宅院在外祖父死去的第二天就没收归公了。于是两个人有一场唇枪舌剑。

母亲当时问他凭什么要归公?

“就因为你的丈夫,我们要剥夺这个坏家伙的财产。”

“宅院是我父亲和母亲的,父亲去世了,可我的母亲还健在;即便他们全都不在了,你们也没有权利没收他们的财产,它与我的丈夫毫不相干!”

那个人瞪着一双金鱼眼,说“你爱到哪里告就到哪里去告吧,就是要没收这个坏家伙的遗产!”

“难道我父亲也是坏家伙吗?”

“他也是!”

妈妈告诉这些时气得呼呼喘,她扯紧了我的手说“我们还要到上边去。我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天妈妈又出门去了。她走前对外祖母说,要出去做点儿别的事情,大约需要一两天才能回来。外祖母信以为真。当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妈妈做什么去了。

妈妈三天之后才回来。这一次她的神情有些振作了,告诉我接待她的人答应查一下档案,查一下最原始的依据。也就是说,他们要弄明白这座宅院到底属于父亲还是属于外祖父。我建议她和外祖母一块儿去,可是妈妈不同意。她说你外祖母再也经不起这种颠簸了,要知道你外祖父的死、你爸爸的被捕、我们的举家北迁,都使你外祖母受尽了折磨。我们不能让她再知道这件事了,千万不能了——宁可失去那座宅院也不要惊动外祖母,不要惊动她的安宁了。

后来是我跟母亲一块儿去了。我像是她的一个小卫士,也是外祖父的继承人;我是他遗留在这个家庭里惟一的一个男子汉——当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立刻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再也不觉得自己小了。

记得那天母亲领着我来到一处蓝『色』的小房子跟前——我直到今天还记得它的窗户上镶了蓝『色』的铁片,门是一种黑硬的大木头做成的,也刷了蓝『色』;门上有着铸铁做成的很精致的装饰。旁边是一个挺小的红『色』按钮。我们按了一下,一会儿门打开了。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有人开了门,我们就走进去。先是两个排椅,妈妈让我在排椅上坐了,接着又到隔壁房间里去了一下。停了一会儿,一个很胖的人走出来,他斜叼着一支雪茄,看看我,在离排椅两三步远的一个木桌旁坐下来。那上面有两个不同颜『色』的墨水瓶,有蘸水笔,还有一把挺奇怪的戒尺模样的东西。我以为他就是法官,因为他的样子很威严。这个人满头白,那样子一点儿也不令我讨厌。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是那个年代里难得一见的好人。他承担着很大的风险来办我们的事情,把我们当成了一对可怜的“孤儿寡母”。

母亲那一次从头陈述了自己的理由,那个人就用一支蓝杆钢笔慢悠悠地记着。母亲讲完了,我就站起来,迎着他说

“这是我们的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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