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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这样似乎太吝啬、太干巴巴,也太不友好了。我想再有点别的,给仪式再加上点什么。譬如说,握握手。不过还不够——那也不能使我满足。那么,除了说声‘再见’之外,你就不愿有点别的表示了吗,简?”
“这就足够了,先生。一句出于内心的话所表达的好意,可以胜过千言万语。”
“很可能。不过一声‘再见’总显得空洞、冷淡了点。”
“他背靠着那扇门。到底还打算站多久啊?”我心里想,“我该着手去打点行李了。”晚饭的铃声响了。他没有再说一个音节,就突然匆匆跑开了。那天我没有再见到他,第二天早上,他还没有起床,我就出了。
五月一日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到达了盖兹海德府的门房。在进宅子之前,我先走进了这间小屋。它非常整洁;装饰窗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白色窗帘;地板上没有污迹,炉栅和火炉用具都被擦得闪闪亮,炉火烧得正旺。贝茜坐在炉子跟前,正在给她刚生的孩子喂奶,小罗伯特跟他的妹妹文文静静地在一个角落里玩耍。
“谢天谢地!——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一进去,利文太太就嚷了起来。
“是啊,贝茜。”我吻过她之后说,“我相信我来得还不算太晚。里德太太怎么样?——我希望她还活着。”
“是的,她还活着。比前一阵子清醒,也安定些。医生说她还能拖上一两个星期,但是要恢复健康,他认为不可能了。”
“她最近提起过我吗?”
“就在今天早上她还说起过你,盼望你能来。不过这会儿她睡着了,或者说,十分钟以前我在楼上的时候,她正睡着。她一般整个下午都昏睡着,要到六七点钟才醒过来。你先在这儿歇一个小时吧,小姐,过后我再陪你上楼好吗?”
这时候,罗伯特进来了,贝茜把睡着的孩子放进摇篮,迎上前去。接着,随后她硬要我脱下帽子,吃点儿茶点,因为她说我看上去既苍白又疲倦。我十分高兴地接受
了她的款待,而且还像小时候让她给我脱衣服那样,顺从地让她给我脱去了我的旅行服。
她来来回回地奔忙着——拿出茶盘,摆上她最好的瓷器,切好面包和黄油,烤了一份喝茶时吃的小点心,还像以前对我那样,时不时拍打一下或者推一下小罗伯特和简——看着忙忙碌碌的贝茜,往日的情景迅地涌上我的心头。贝茜不仅保持着她那轻快的脚步和好看的容貌,而且还保留着她那风风火火的脾气。
茶点准备好了,我刚要朝桌子走去,她却要我坐着不动,用的还是以前那种命令的口气。她说,得由她端到炉火跟前来给我吃。说完她在我面前放了一张小圆茶几,上面放着我的杯子和一碟吐司,完全像她从前拿来好吃东西放在儿童室椅子上让我吃时那样,而我也像从前那样微笑着听从她的安排。
她很想知道我在桑菲尔德府是否快活,女主人是个怎样的人。我告诉她只有一个男主人,她就问,他是不是一个好绅士,我是不是喜欢他。我告诉她说他长得相当难看,但完全是位绅士;说他待我很好,我很满意;接着我又给她讲述了最近来府里做客的那伙欢乐的人们,对那些细节贝茜听得津津有味,这些正是她爱听的。
这样谈着谈着,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贝茜又帮我戴上帽子,穿上衣服,然后就由她陪着出了门房朝大宅里走去。当年,我也正是由她陪着走下我现在沿着走上去的这条路——在一月的一个黑暗、有雾、阴冷的早晨,我怀着绝望、痛苦的心情,带着一种被放逐和近乎被抛弃的感觉,离开一所敌视我的宅子,到洛沃德那样一个既遥远又陌生的目的地,去寻求一个凄冷的栖身之所。如今,原来那座敌视的宅子再一次矗立在我的面前,我的前途照旧渺茫,我的心仍在作痛,我依然觉得自己是大地上的一个流浪者。可是,我感到对自己和自己的力量有了更坚定的信心,对压迫已不再畏惧退缩。我那饱受委屈的绽开的伤口,现在已经愈合,怨恨的火焰已经熄灭。
“你可以先上早餐室去,”贝茜在前引路穿过大厅时说,“两位小姐都会在那儿。”
不一会儿,我就进了那个房间。这儿的每件家具都还在,完全跟我第一次带来见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那个早上一模一样,他曾经站在上面的那块小地毯仍铺在壁炉前。朝书架看一眼,我觉得我仍能辨认出比韦克的那两卷《英国鸟类史》,它们仍放在第三格的老地方,《格列佛游记》和《一千零一夜》,也还放在它上面的一格。这些无生命的东西丝毫未变,而那些有生命的却变得认不出来了。
两位年轻小姐出现在我的面前。一位长得很高,和英格拉姆小姐差不多,也很瘦,脸色灰黄,神态严峻。她看上去样子有点像苦行者,她那身极其朴素的装束,更让人加深了这种印象。一件下身是直筒裙的黑呢长衣,一个浆洗过的麻布领圈,头从两鬓往后平梳,还戴着修女带的那种饰物:一串黑檀木念珠和一个十字架。我猜想这准是伊丽莎,虽然我从她那张拉长的、毫无血色的脸上,简直看不出这和以前的她有什么相似之处。
另一位当然是乔琪亚娜了,但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乔琪亚娜——纤弱的、仙女般的十一岁的小姑娘。这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十分丰满的妙龄女子,标致得像个蜡人儿。端正而漂亮的五官,含情脉脉的蓝色眼睛,卷曲的金色头。她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可是式样却和她姐姐的完全不同——要飘逸和合身得多,她看上去非常时髦,正如另一个看上去很像清教徒一样。
两个姐妹各有母亲的一个特征——而且只有一个。瘦弱苍白的大女儿有她母亲的烟水晶苏格兰产的一种黄褐色石英。般的眼睛,而娇艳如花的小女儿则有她的下颏和下巴的轮廓——也许稍微柔和一点儿,不过仍使那张本应该异常妖艳娇媚的脸,平添了一种难以描述的严厉。
当我走上前去时候,两位小姐都起来欢迎我,而且都称我为“爱小姐”。伊丽莎和我打招呼时简短突兀,脸上没有笑容,说完就又坐了下去,眼睛盯着炉火,似乎已经把我给忘了。乔琪亚娜说了“你好”之后,又寒暄了几句,加上几句有关我的旅途情况以及天气如何之类的客套话。她说话时拖长了声调,还乜斜着眼,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她的眼光时而掠过我那淡褐色美利奴呢大衣的褶裥,时而停留在我那乡下帽子的普通饰边上。年轻小姐们有一种绝妙的方法,用不着把话说出口,就能让你知道她们把你看成是个“怪物”。某种神情上的傲慢,态度上的冷淡,口气上的漫不经心,就能完全表达出她们这方面的情绪,根本用不着在言语和行动上表现出的粗暴无礼来表达。
然而,不管是明嘲还是暗讽,如今对我来说,都不再具有一度有过的那种力量了。我坐在表姐们中间,吃惊地现,虽然其中一个人完全怠慢我,而另一个人则半带讥讽地献着殷勤,我却是那么泰然自若——伊丽莎并没使我感到难堪,乔琪亚娜也没使我感到生气。因为我有别的事情要考虑。在过去几个月当中,我心里唤起的感情远远盖过了她们所能引起的不快,因此她们的态度或好或坏都不会引起我的关心。
“里德太太的情况怎么样?”我随即问道,神色自若地望着乔琪亚娜。她认为应该对这种直截了当的称呼表示愤慨,仿佛这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放肆。
“里德太太?啊!你是说妈妈。她的情况很不好。我看今晚你不一定能去见她。”
“要是,”我说,“你肯劳驾上楼去告诉她一声,说我来了,那我就非常感激了。”
乔琪亚娜差一点儿惊跳起来,她把自己的那双蓝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我知道她特别想见到我,”我补充说,“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想再推迟去倾听她的愿望。”
“妈妈不喜欢别人晚上去打扰她。”伊丽莎说。我马上站了起来,不等人请就泰然自若地脱掉帽子,摘下手套,并且说我自己去找贝茜——我断定她准在厨房里——请她问问清楚,里德太太今晚是否愿意接待我。我去了,找到了贝茜,打她去替我问问,接着我又作了进一步的安排。在这以前,我一直习惯于在傲慢面前退缩;要是在一年前,受到今天这样的接待,我准会下决心第二天一早就离开盖兹海德的。可现在,我一下就看出,那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做法。我既然路远迢迢赶了一百英里路来看舅妈,我就得在这儿留下来,直到她好转——或者去世;至于她女儿的傲慢和愚蠢的行为,我得撇在一边,不加理会。于是我自顾自招呼女管家,要她给我安排一个房间,告诉她我可能要在这儿住上一两个星期,让她把我的箱子搬到我住的房间。我跟她前去时,在楼梯口遇到了贝茜。
“太太正醒着,”她说,“我已经告诉她你来了。来,我们去看看,看她是不是还认识你。”
我用不着别人带领便走到了那间熟悉的房间,从前,我常常被叫到那儿去受罚或者挨骂。我匆匆地走在贝茜前面,轻轻地打开房门。由于天正在渐渐变暗,桌子上已经摆上一盏有罩的灯。那里还像以前一样,放着那张四根柱子的大床,上面挂着琥珀色的帐子;还摆着梳妆台、扶手椅和脚凳。我曾经上百次地在这张脚凳上被罚跪,请求宽恕我未曾犯的过错。我向附近的一个角落望了望,竟有些想看到那曾令我心惊胆战的鞭子的细长的形状;过去它常躲在那里,等着它的使命的到来:它就像小鬼似的跳出来抽打我抖的手掌或畏缩的脖子。我走近大床,拉开帐子,朝堆得高高的枕头俯下身去。
我极其清楚地记得里德太太的脸,此时我急切地寻找着那熟悉的面孔。时间消除了复仇的渴望,平息了愤恨和憎恶的冲动,这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当年,我在痛苦和憎恨中离开了这个女人,如今我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却只是同情她的极大病痛,强烈渴望忘却和原谅对我的一切伤害——一心只盼彼此和好,并在亲善中握手。
那张熟悉的脸就在那里,依旧是从前那样严酷无情——还有那什么也不能使它软化的独特目光,那稍微扬起的专横傲慢的眉毛。这张脸曾对我投来过多少次威胁和憎恶啊!此时此刻,当我望着它严厉冷酷的模样时,童年时代的恐惧和悲伤的回忆是怎样地涌上了心头啊!然而,我还是弯下身子吻了她,她看着我。
“是简?爱吗?”
“是的,里德舅妈。亲爱的舅妈,你好吗?”
我曾经过誓,再也不叫她舅妈了,不过我认为现在忘记和违反这个誓言并不是罪过。我用手握住了她伸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如果她也慈祥地回握我的手,我肯定会自内心地感到欢乐。然而,无情的本性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变得温和的,天生的反感也不是那么一下子就能消除的。里德太太不仅把手移开,连脸也稍微转开了一点儿,说是今晚有点热。她又是这么冷冰冰地对待我,我马上觉察到她对我的看法——她对我的感情——并没有改变,而且也不可能改变。她那透着冷酷的寒光的眼睛,温柔不能使它感动,泪水不能把它溶解。从她的目光中我看出她决心到最后一刻都认定我是坏的;因为如果承认我是好的,那么给她带来的将不是宽厚的快乐,而只是一种羞辱的感觉。
我感到痛苦,继而又感到愤怒,最后我决心要征服她——不管她的性格和意志如何,我都要她听我的。像小时候一样,我的眼泪已经涌了上来,可我命令它们回到源头。我拿了张椅子放在床头边坐下,朝枕头俯下身子。
“你派人叫我来,”我说,“现在我来了,我还打算住下来,看看你的病情展情况。”
“哦,当然!你已经见到我女儿了?”
“见到了。”
“好吧,你可以告诉她们,我希望你住下,直到我能把我心中的一些事跟你谈谈。今晚时间太晚了,而且这些事我一时也很难想起来。不过我确实有些事要跟你说说——让我想想看……”
她那游移不定的目光和变了样的语调,说明她原先那健壮的身体受到了怎样的摧残,已经变得多么虚弱。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拉过被子来裹住身子,我的一只胳臂肘正好搁在一个被角上,把它给压住了,她立即起火来。
“坐直了!”她说,“别死死压着被子,惹我生气——你是简?爱吗?”
“我是简?爱。”
“那个孩子给我带来的麻烦,多得简直谁也不会相信。这么个大累赘竟然落在我的身上!她那性格真是莫名其妙,她常常突然大脾气,还总是鬼鬼祟祟地察看别人的一举一动,她天天如此,给我带来多少烦恼啊!我肯定地说,有一次她像疯子或者像个魔鬼似的对我说话——没有一个孩子像她那样说话和看人。我很高兴,总算把她从家里给撵走了。在洛沃德那些人是怎么待她的呢?那儿流行了伤寒,死了很多学生,可是她没有死。不过我却说她死了——我但愿她死了!”
“真是个奇怪的愿望,里德太太。你为什么这么恨她呢?”
“我一直讨厌她的母亲,因为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是他特别钟爱的人。她自降身份嫁人时,他反对家里人跟她断绝关系。听到她的死讯,他哭得像个傻瓜。他硬要派人去把她的婴儿接回来,虽说我再三劝他宁可出钱交给别人抚养,可他就是不听。我第一眼看到那孩子就厌恶透了——一个病恹恹、瘦巴巴、哭哭咧咧的小东西!她整夜地在摇篮里哭个不停——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而是一个劲儿地呜呜咽咽、哼哼唧唧的。里德可怜她,时常照料她,关心她,就像是他自己的孩子似的。说实在的,他自己的孩子在那么大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在意过。他非要我的孩子们对这个小要饭的友好相待。我的宝贝们可受不了这个,他们表示不喜欢她,他就跟他们火。他在最后一次生病期间,还不断地叫人把她抱到床边;临终前一小时,还强迫我誓继续抚养那个小东西。我倒宁愿他要我收养一个从救济院领来的小叫花子。但是他软弱,天生的软弱。约翰可完全不像他父亲,这我很高兴。约翰像我,像我的兄弟——他完全像吉布森家的人。哦,但愿他别再写信要钱折磨我了!我再也没钱给他了,我们变穷了。我得把一半仆人打走,把一部分房子空关起来或者出租。我绝不甘心这么做——可是不这样,我们怎么生活下去呢?我的收入有三分之二都拿去抵押利息了。约翰没命地赌博,而且老是输钱——可怜的孩子!他被一群骗子给缠住了,约翰是完了,堕落了——他那副样子真是可怕——我瞧着他都为他害臊。”
她越说越激动。“我想我这会儿还是离开她为好。”我对贝茜说,她正站在床的另一边。
“也许是的,小姐,不过她每到晚上就经常这样说话的——早上她就比较安静。”
我站起身来。“站住!”里德太太大声嚷道,“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他威胁我——他老是用他的死或者我的死来威胁我。有时候我梦见在为他大殓,他的喉部有一个很大的伤口,要么就是他的脸又肿又黑的。我落入了困难的境地,遇到大麻烦了。我该怎么办呢?怎么才能弄到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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