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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宣公十二年（第2页）

但是，不管荀首、栾书、赵朔等人如何清醒，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楚少宰如晋师，曰：“寡君少遭闵凶，不能文。闻二先君之出入此行也，将郑是训定，岂敢求罪于晋？二三子无淹久。”随季对曰：“昔平王命我先君文侯曰：‘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今郑不率，寡君使群臣问诸郑，岂敢辱候人？敢拜君命之辱。”彘子以为谄，使赵括从而更之，曰：“行人失辞。寡君使群臣迁大国之迹于郑，曰：‘无辟敌。’群臣无所逃命。”

楚庄王派少宰（官名）到晋国军中，说：“寡君年轻的时候就遭遇忧患，不善于辞令。听说两位先君在这条道路上奔波，就是为了教训和安定郑国，岂敢得罪晋国？你们几位不要在这里久留了！”

楚国人说自己不善于辞令，当然是客气话。原文中的“二先君”是指楚成王和楚穆王。这两位仁兄当政期间，楚军多次踏上郑国的领土，目的是安定郑国，而不是和晋国争霸。言下之意，郑国的事情归楚国管，与晋国无关。

士会代表晋国应对：“当年周平王命我国先君晋文侯，说‘与郑国共同辅佐王室，不要废弃天子的命令’。现在郑国不遵守天子的命令，寡君特派我们来质问郑国，岂敢劳候人大驾？谨此拜谢君侯的命令。”

所谓候人，是当时各国迎送宾客的官吏，这里实指楚国的少宰。士会的意思是，根据天子的命令，郑国的事情该归晋国管，与楚国无关，楚国也没有必要派人到边境上迎送。外交场上，话说得委婉，观点却针锋相对，正是绵里藏针的手段。先却以为士会这样回答是在奉承楚国，派赵括追上去说：“行人说得不对。寡君派我们来把你们清扫出郑国，说‘不要躲避敌人’，我们没有办法逃避命令。”

前面说过，行人就是外交官。士会当然不是行人，而是位高权重的上军元帅（同理少宰也不是候人），先故意这样说，意在表明士会的话可以不算数。

楚子又使求成于晋，晋人许之，盟有日矣。楚许伯御乐伯，摄叔为右，以致晋师。许伯曰：“吾闻致师者，御靡旌、摩垒而还。”乐伯曰：“吾闻致师者，左射以，代御执辔，御下两马，掉鞅而还。”摄叔曰：“吾闻致师者，右入垒，折馘，执俘而还。”皆行其所闻而复。晋人逐之，左右角之。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角不能进。矢一而已。麋兴于前，射麋，丽龟。晋鲍癸当其后，使摄叔奉麋献焉，曰：“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鲍癸止之，曰：“其左善射，其右有辞，君子也。”既免。

楚庄王又派使者向晋国求和，晋国人答应了，双方约定会盟的日期——不要被假象迷惑，这不过是战争前的虚情假意罢了，双方其实都已经做好了开打的准备。

楚将乐伯，以许伯为御者，摄叔为车右。三个人，一辆车，前往晋营“致师”。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两军交战，先派勇士冲犯敌军，目的不在于杀伤多少敌人，而在于展现己方勇气，打击敌方士气。早在牧野之战的时候，便有周武王派“尚夫与伯夫致师”的记载，可知其由来已久。后世的说书匠和小说家夸大了“致师”的作用，仿佛战争就是双方派出武将厮杀，谁的武将胜出就获得战争的胜利，因而数百人马可以战胜十万大军，甚至单枪匹马可以独闯敌军连营，这当然是臆想。

前往晋营的路上，许伯说：“我听说致师是这样的，御者策马疾驰，车上的旌旗被风吹得歪歪斜斜，迫近敌军的营垒，然后回来。”乐伯说：“我听说致师是这样的，车左以利箭射击敌人，替代御者执掌马缰。御者下车，整理马饰，端正马革，然后回来。”摄叔说：“我听说致师是这样的，车右进入敌人的营垒，杀死敌人取其左耳，抓住俘虏，然后回来。”

这三个人都按自己说的做到了，并且顺利退出晋营。晋军派兵追击，又左右包抄，想断其归路。乐伯张弓搭箭，左边射人，右边射马，将左右两队追兵阻住，只剩下晋将鲍癸还在正后方穷追不舍。这时候乐伯也只剩下一支箭了。正好看到前方有一头麋鹿出现，乐伯灵机一动，一箭射过去，正中麋鹿的背部。乐伯派摄叔下车，将麋鹿抱起来，献给鲍癸，说：“由于还不到时令，没有遇到应当奉献的禽兽，谨将此物奉献给您的随从作为膳食吧！”

古人奉献猎物，讲究时令，麋鹿是夏天奉献的动物。时值初夏，奉献麋鹿稍显过早，是以摄叔有此一说。至于说是奉献给鲍癸的随从，也是客气的说法，意思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不敢献给主人，只能献给随从，实际上就是献给鲍癸。

鲍癸惊叹于乐伯的箭术之精，多少有点惺惺相惜之意，加上又不知道他的箭已经射完了，下令停止追击，说：“他们的车左善于射箭，车右善于辞令，都是君子。”

乐伯等人顺利地逃回了楚营。

晋魏求公族未得，而怒，欲败晋师。请致师，弗许。请使，许之。遂往，请战而还。楚潘党逐之，及荧泽，见六麋，射一麋以顾献，曰：“子有军事，兽人无乃不给于鲜，敢献于从者。”叔党命去之。赵旃求卿未得，且怒于失楚之致师者。请挑战，弗许。请召盟，许之。与魏皆命而往。献子曰：“二憾往矣，弗备，必败。”彘子曰：“郑人劝战，弗敢从也；楚人求成，弗能好也。师无成命，多备何为。”士季曰：“备之善。若二子怒楚，楚人乘我，丧师无日矣。不如备之。楚之无恶，除备而盟，何损于好？若以恶来，有备，不败。且虽诸侯相见，军卫不彻，警也。”彘子不可。

晋将魏锜，乃是晋文公时期的猛将魏之孙，受封于厨地，史上又称为厨武子、厨子或吕锜。此人一心想当上公族大夫，求而不得，因此生怨，想让晋军遭到失败。楚将乐伯致师去后，魏锜主动请缨，要求前往楚营致师，遭到拒绝。又请求出使楚营，获得批准。

荀林父派魏锜去的本意，还是想看看双方有没有和解的可能性。但是，魏锜一到楚营，便擅作主张，向楚国人发出挑战，然后就回来了。

楚将潘党带兵追赶魏锜，一直追到荧泽这个地方。魏锜看到六头麋鹿，射杀其中一头，回车献给潘党，说：“您有军务在身，猎人恐怕不能及时供应新鲜的野兽吧？谨以此奉献给您的随从。”

这便是依样画葫芦了。潘党收下麋鹿，命令部下放弃追赶。

晋国军中，心怀不满的不只是魏锜。赵穿的儿子赵旃，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想当卿而不得，又因为乐伯等人逃脱而大光其火，请求挑战楚军，被荀林父拒绝。又请求去邀楚国人来会盟。荀林父居然答应了，于是派魏锜和赵旃一前一后前往楚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安排！克当场便说：“两个心怀不满的人去了，不做好开战的准备的话，必败无疑。”先说：“郑国人劝我们开战，不敢听从；楚国人前来求和，又不能友好。部队没有统一的号令，多加防备又有什么用？”士会说：“还是加强防备才好。如果这两个人惹怒了楚国人，楚国人掩杀过来，马上就会全军覆没，不如加强防备。如果楚国人没有恶意，届时撤除戒备而结盟，哪里会损害友好？如果楚国人带着恶意前来，我们有了防备，也不至于失败。而且，就算是诸侯相见，防卫不撤，这就是警惕。”

先坚决不同意。先这种人，可以说是最不听话的下属。先是抗命不遵，自把自为，把整支部队拖入险地。到了要打仗的时候，又不肯好好备战，一味发牢骚，抱怨上司，真真正正是一根搅屎棍。荀林父摊上先、赵同、赵括、赵旃、魏锜这几个活宝，只能说他倒霉。

士季使巩朔、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故上军不败。赵婴齐使其徒先具舟于河，故败而先济。

这一仗还没有打，晋军就已经失败了。荀林父完全没有办法控制局面，整支部队有如一盘散沙。士会是个聪明人，碰到个软弱无能的上司和猪一样的队友，只能想办法自保。他派上军大夫巩朔、韩穿率领七队人马，埋伏在敖山之前。后来全军崩溃的时候，只有士会的上军保持不败。还有一个聪明人是赵婴齐，他预计晋军要失败，先派人在黄河准备船只，所以在失败的时候能够先渡河逃跑。

潘党既逐魏，赵旃夜至于楚军，席于军门之外，使其徒入之。楚子为乘广三十乘，分为左右。右广鸡鸣而驾，日中而说；左则受之，日入而说。许偃御右广，养由基为右；彭名御左广，屈荡为右。乙卯，王乘左广以逐赵旃。赵旃弃车而走林，屈荡搏之，得其甲裳。晋人惧二子之怒楚师也，使车逆之。潘党望其尘，使骋而告曰：“晋师至矣！”楚人亦惧王之入晋军也，遂出陈。孙叔曰：“进之！宁我薄人，无人薄我。《诗》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先人也。《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薄之也。”遂疾进师，车驰卒奔，乘晋军。

且说魏锜前往楚营，被楚将潘党追逐而回。赵旃则在夜间抵达。此人虽然无赖，却颇有勇气，命人铺了一张席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楚军的营门之外，派自己的部下混入楚军中捣乱。

楚庄王的卫队，分为左右两广，每广有战车三十辆。右广从黎明时分开始驾车执勤，到了中午才卸车休息，由左广接替，并执勤到太阳落山。右广执勤的时候，许偃为楚庄王御戎，养由基为戎右；左广执勤的时候，彭名为楚庄王御戎，屈荡为戎右。那一日，楚庄王在左广护卫下，亲自追赶赵旃。赵旃急忙逃跑，慌不择路，丢弃战车，逃入林中。屈荡也下车入林，与赵旃搏斗，扯下了他的甲裳。

晋国人也料到魏锜和赵旃惹怒楚国人，派出战车去迎接他们。潘党追逐魏锜回来，望见烟尘高高飘扬，派人急驰回营报告：“晋军杀过来了。”与此同时，楚国人害怕楚庄王误入晋军，也摆出了作战的阵势。令尹孙叔敖鼓舞士气，说：“进攻，进攻！宁可我们逼近敌人，不要敌人逼近我们。《诗》上说得好，‘战车十乘，当前开路’。就是要抢占先机。《军志》上也说，‘抢在敌人前面动手，可夺取他们的斗志’。就是要主动迫近敌人。”楚军于是快速推进，战车急驰，步兵狂奔，气势汹汹地杀向晋军。

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晋师右移，上军未动。工尹齐将右拒卒以逐下军。楚子使唐狡与蔡鸠居告唐惠侯曰：“不谷不德而贪，以遇大敌，不谷之罪也。然楚不克，君之羞也，敢藉君灵以济楚师。”使潘党率游阙四十乘，从唐侯以为左拒，以从上军。驹伯曰：“待诸乎？”随季曰：“楚师方壮，若萃于我，吾师必尽，不如收而去之。分谤生民，不亦可乎？”殿其卒而退，不败。

楚军气势如虹，晋军则陷入混乱。荀林父大概是被部下气昏了头，完全不知所措，居然在军中击鼓说：“先渡河的有赏。”

这是什么搞法？仗还没打就逃跑，而且鼓励逃跑？

命令一下，晋国中军、下军争先恐后地上船。人多船少，又毫无秩序，先上船的人急于开船，上不去船的人拼命攀住船舷。先上船的人拔刀猛砍，只听到惨叫连连，船中的断指多得可以用手捧起来。

晋军向右移动，只有上军保持阵形，岿然不动。楚国的工尹齐统帅右军方阵，追逐晋国的下军。

战前，楚庄王派唐狡与蔡鸠居告诉唐惠侯（唐为楚国的附庸小国）：“不无德，而且贪心，所以遇到大敌，这是不之罪。然而，楚国如果不能得胜，这也是君侯的耻辱。谨借您的威势，以帮助楚军获胜。”命潘党率领战车四十乘作为游击部队，跟随唐惠侯为左军方阵，迎战晋国的上军。克的儿子锜（字驹伯）问士会：“要和他们作战吗？”士会回答：“楚军的士气正旺，如果集中力量对付我们，我军必然覆没，不如收兵离开。分担失败的责任，保全将士们的性命，不也是可以的吗？”于是亲自殿后，指挥上军撤退，基本上没有受到损失。

王见右广，将从之乘。屈荡尸之，曰：“君以此始，亦必以终。”自是楚之乘广先左。

楚庄王遇到右广，准备换乘。屈荡不干了，说：“国君乘坐左广开始战斗，也一定要乘坐左广结束战斗。”楚国人发起“蛮”来，谁都挡不住，楚庄王只得听从，并从此改变乘广的顺序，由左广先执勤。

晋人或以广队不能进，楚人之脱扃。少进，马还，又之拔旆投衡，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

晋军中有人因为兵车陷入坑中不能前进。楚国人颇有骑士风范，不但不乘人之危，而且教他们抽出车前的横木，减轻重量。没走几步，马徘徊不进。楚国人又教他们拔掉大旗，扔掉车轭，终于脱困。晋国人一边逃跑，一边回过头说：“我们真是不如贵国有多次逃跑的经验丰富啊！”

啥都输了，就是不输嘴皮子。

赵旃以其良马二济其兄与叔父，以他马反。遇敌不能去，弃车而走林。逢大夫与其二子乘，谓其二子无顾。顾曰：“赵在后。”怒之，使下，指木曰：“尸女于是。”授赵旃绥，以免。明日，以表尸之，皆重获在木下。

再来说说赵旃。

赵旃解下他的两匹好马，帮助他的哥哥和叔父逃跑，而用别的马驾车回来。路上遇到楚军，不能逃脱，第二次弃车入林。这时候，晋国大夫逢氏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共乘一车经过。逢大夫早就看到了赵旃，特别交代两个儿子不要回头看。这两兄弟没领会父亲的意思，偏偏要回头看，而且大惊小怪地喊道：“赵老头儿在后面呢！”逢大夫大怒，只得停车，要两个儿子下去，让赵旃上来，指着树木说：“我将在这里为你们收尸。”赵旃上了逢大夫的车，顺利逃脱。第二天，逢大夫顺着标记找回来，两个儿子果然都死在那棵树下。

楚熊负羁囚知，知庄子以其族反之，厨武子御，下军之士多从之。每射，抽矢，，纳诸厨子之房。厨子怒曰：“非子之求，而蒲之爱，董泽之蒲，可胜既乎？”知季曰：“不以人子，吾子其可得乎？吾不可以苟射故也。”射连尹襄老，获之，遂载其尸；射公子谷臣，囚之。以二者还。

楚将熊负羁俘虏了荀首的儿子荀。荀首救子心切，不顾危险，带着自己的族兵返回战场去营救儿子。魏锜很仗义，为荀首驾车，下军将士有很多都跟着他们回来。有意思的是，荀首每次射箭，抽出箭来，如果是利箭，就将它放进魏锜所背的箭袋里。魏锜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怒骂：“不去找你的儿子而爱惜蒲枝。董泽的蒲枝，难道是可以采完的吗？”董泽是晋国的地名，盛产蒲树，枝条可以用来做箭杆，所以魏锜有此一说。

荀首说：“如果不得到人家的儿子，我的儿子岂可以回来？我不可以随随便便就把利箭用掉。”言下之意，要用利箭来俘获别人的儿子，好交换自己的儿子。您别说，他的运气还真不错，路上遇到楚将连尹（楚国官名）襄老，一箭将其射死，于是将襄老的尸体装在车上；又遇到楚庄王的儿子公子谷臣，将其俘虏。荀首便带着这两样宝贝回来了。